存留悖离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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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虽然否认了“一见如故”的说法,但还是渐渐感觉到,自己与约瑟夫真有几分情投意合的意味。 在伦敦的日子里,母女生活并不同步:女儿喜欢热闹喧嚣的舞会,但母亲连社交舞都不会跳————获得自由后,我总喜欢待在安静的地方,涉猎自己感兴趣的领域。 我还喜欢探索应用技术来追寻时代变幻的足迹,而约瑟夫正好在研究最新型的摄影技术,于是顺理成章地,我又接受了他的邀约,与他一道计算光影技术的奥秘。 在这个过程中我了解到,他在研究灵魂学,并用摄影机作为实现这种学说的载体。 这还涉及一个保障他能全身心投入的交易:长老资助约瑟夫研究如何唤回至亲的灵魂,约瑟夫则要在成功之后,一并复活香消玉损的玛丽王后。 而我,想要帮助他探索灵魂的奥秘。 因为我发现自己在急剧地衰老下去:虽然外貌依旧年轻,但我在青春岁月里珍视的东西————还未出世的家人、遥远的故乡,都逐渐在记忆角落里褪色、枯萎,我明白,这是因为我的灵魂在被时光风化。 于是我需要解码灵魂衰老的奥秘,以阻止这种老去。 每天的傍晚时分,伦敦西区的人行道上全是川流不息的马车,载着出双入对的红男绿女,驶向歌剧院或喜剧院、舞剧院、戏剧院、舞厅以及宴会厅————我则会穿戴最新潮的英式女袍,拉下帽檐的硬纱,再登上其中一辆马车,最后停在约瑟夫的房门前,将自己戴着缎面手套的手搭在他的手上。 与此同时,爱丽丝走在另一条街上,那是女士们热衷的商业街区,我听说她会像贵妇人一样仪态高傲地走路,进入一个个店铺,伸出白嫩小巧的手指,指点着要买的香水或饰品,然后自己付账。 因此,当约瑟夫送我回来的时候,我总会碰上换了新装的爱丽丝,她身后还跟着提了大包小包的时装店伙计。 “你会生气吗?”她对我露出了狡黠的微笑,“我花了许多钱,mama。” 我看了眼她的账单:“没听说过哪个吸血鬼还会缺钱的。” “我明天还会去逛街,mama你呢?还是到德拉索恩斯先生那儿吗?” “不会。”我在书桌前坐下,拉开了台灯的开关,“我要看看这些手稿,明晚也要看,哪儿也不去。” 爱丽丝在我身边探头,问这是些什么。 “灵魂学研究理论,约瑟夫在做这个,我也想试着找到,有没有阻止我的灵魂衰老的办法……” “很重要的事吗?对你而言?”她的声音放得很轻,如是问到。 “是的,灵魂的衰老会使我们遗落最珍视的东西……” 我没有听到她的回应,一扭头才发现,爱丽丝早已没在身边看着我了,她独自爬进了棺材。而以前她绝对会等我的。 不久后的一个午夜,约瑟夫约我到花园里相见。 他说:“我要回国了。” 法国的局势在这些年的动荡后终于趋于稳定,流落的贵族有了回归热土旧地的机会。 他问我,要不要和他一起走。 ————和他一起去法国吗? 这个邀请使我眼前浮现出一片巴黎生活的幻景:有高耸的建筑物、宏伟的大教堂、宽阔的林荫大道以及古老迂回的街巷,人类在美术馆、剧院及咖啡厅中沉醉,这其中会不断诞生出天才和圣人、哲学和战争,以及轻浮和艺术,而美丽宽阔的塞纳河会蜿蜒地永恒流淌。 我从未到过巴黎,对那里的想象都是听说来的,或许是从书中读到的,这些幻景在我脑海里栩栩如生。 因此我毫不犹豫地点了头:“爱丽丝之前就说过她想去巴黎,听到这个消息,她一定很高兴。” 怎料我的期望得到了相反的回答。约瑟夫说:“抱歉,我只能带你一起走,这就是单独来见你的原因。” 我愣住了。他解释称,他此行回国,将会继承法国那边的长老之位,但还存在一些并不认可他的政敌,爱丽丝会成为对手们诬陷他有私生女的借口。 说到这里,他将他人类时代的画像递给我:少年的约瑟夫有一头灿烂如阳光的金发,就如同爱丽丝那样。 “至于你的女儿,我们可以在尘埃落定之后再接她到巴黎……” 我拒绝了,尽管我向往巴黎:“对不起,我怎么能丢下她?” “她早就不是孩子了,你应该比我更清楚————既然不是孩子,独自留在伦敦又有何不放心?” “不是的,不是这样的……” 我不停地摇头,想告诉约瑟夫,这不仅是因为我舍不得她,这还是因为,她同我的某种恐惧联系在一起,但具体是什么恐惧,我却说不出来。 我只感觉爱丽丝身上出现了变化,但我却没有想到,当我回忆着杰克、而在她面前心不在焉时,当我沉浸在与约瑟夫的交往中、以便维持灵魂的青春时,得不到注意的她的心里,会如何滋长起不安和隐忧。 我还不知道的是,在我与约瑟夫说话的花丛后面,金发女孩的身影一闪而过,仿佛一阵风似的没有留下痕迹。 “凯文,她很容易害羞的。” 女孩的声音甜美中带有几分戏谑的意味,就像是那种会咬破嘴唇的热吻。 我一回去就见到这一幕:金发小女孩俏皮地依偎在陌生男人怀抱中,玩偶般精致可爱的小脸上洋溢着乖巧的微笑,就像是一位在父亲怀里撒娇的真正女儿。 看见我进来,男人松开她起身。 他来到我面前解开了衣领,露出的脖颈皮肤上,有明显的两个血洞,大小只有吸血鬼的孩童才能咬出来。 男人漆黑的眼眸一动不动地看着震惊的我,似乎要用眼神延长他的决心:“喝吧。” 我彻底愣住了,一时竟不知该看他还是他身后的爱丽丝:“爱丽丝?!你们……” 爱丽丝跳下沙发,几大步来到我跟前:“吸这个男人的血吧,mama,然后将他变作同类,这一步我不会,但是你会,我被转化的时候,我是知道的————” 她的语气平静又生硬,却包含了所有的情绪:她的痛苦,她的不安,还有她的爱恨。 我回过了神,猛地加重语气打断她:“爱丽丝!你知不知道你在要求什么!” 爱丽丝毫不畏惧我的惊怒,这个被困在孩童身体里的吸血鬼,总能爆发出要人忽略她身形的强大气场:一切正如同她杀死奥尔菲斯的那时候,我被她散发出来的压迫感一下子攫住了。 她逼近了一步,我被迫抵上了墙。 爱丽丝伸手按上我的左胸:“你是不是要跟着别人离开了!那个傲慢的法国吸血鬼,我知道他想带你走————只带你走!我以为杀了奥尔菲斯,你就会只属于我,永远不会离开我……” “我没打算离开!” 爱丽丝提高了音量:“那好,就像当年你为了我,而留在奥尔菲斯身边那样————把他转化成同类,然后为了他而留在我身边!” “这不一样!”我推开她,“他是个独立的人,有自己的人生……” 爱丽丝噤声刹那,然后看着我笑了,一个比她的哭泣还要令人心碎的笑容: “那我就没有自己的人生了?你却能够对我这么做————你和奥尔菲斯,像恐怖故事中的两个怪物,把我从母亲身边抢走,让我认你们做新的父母,让我永远维持着荒唐的幼童之身……你哭了,mama?” 爆发终究到来了,内心深处最过不去的悔恨被当事人直白地说出来,我感觉自己才逃离出来的奥尔菲斯的世界似乎又卷士重来,前后左右把我团团包围,要我瞬间就泣不成声: “爱丽丝,爱丽丝……被转化后,我无法接受吸血鬼的生活,长期依靠动物血,这导致了我失控的食欲:那天我失去理智咬了你,为了你能活下来,才让奥尔菲斯转化……” 这个蛰伏经年的真相使得爱丽丝深深地抽气,洋装下的胸脯不断起伏,终于恢复平静后,她恢复了往常具有迷惑性的、纯洁无害的笑容: “现在你倒哭了,可是,你对我的所作所为,用你那些泪水来忏悔是不够的。只有现在,你,把这个男人,为了我,转化。” 我低下头,空气中男人健康的、富有生命活力的血液芬芳无处不在,与爱丽丝的命令一起摧残我的理智。 而且真的非常古怪,这个男人明显属于劳动阶层,没有贵公子们的优雅与矜贵,但却对我产生了意料之外的吸引力。 爱丽丝继续说:“在你离开我之前……无论有没有那一天,都要把他变给我,我们再次组成完整的一个家,就像过去奥菲,你,还有我一样……被诅咒的上帝啊,我仍然爱你,我的mama,就像是茫茫黑暗中的,独属于我的天使。” “……” 我抬起头,朦胧的泪眼不再看爱丽丝,而是与这个被唤作“凯文”的男人对上:“凯文,你认为她是什么?” 凯文的眼里没有丝毫恐惧,他沉吟片刻:“一个不死的孩子。” 我走向他:“也许,是一个死了的孩子?” 他没有躲闪。我伸手抚摸他脸上的白色纹身:“你不像欧洲大陆的人,你从美国……西部来吗?” “是的,我跨过大西洋来到此地,只求终结。” “好。”我点了头,对他露出了獠牙,他没有躲,“最后再说一遍,爱丽丝对你是什么?” 他平静地闭上眼睛:“如同我本来无法得到的孩子……” 凯文剩下的话语全都淹没在了喉咙,因为饥渴到极限的我,已经狠狠咬住了他的脖子,刺穿了紧密的肌理。 我聆听着从未听过的心跳声,像是苍鹰在荒原上翱翔。 ……男人的身体微晃了一下,在他倒下之前,我松了口,及时接住这具失血过多的身躯,将其平稳地放在棺材里。 爱丽丝看着我做完这一切:“mama,他怎么了?” 我擦干嘴边的血:“他死了,你曾经也是,但当时你太小了,没印象了。” 然后我回忆着当年奥尔菲斯的做法,划破自己的手腕对准了凯文的嘴唇,暗红色的血沿着指尖滴落进去。 我一边做,一边对她说:“这是作为人类的死亡,仅此而已。” “然后,等待他作为吸血鬼的复活,到时候比起父亲,他更像是需要教导的孩子,你得教会他接受吸血鬼相较于人类的变化、传授作为吸血鬼的生活经验……就像我和奥尔菲斯对你那样。” 说完,我疲倦地合上了棺木,独自离开了墓室一样的屋子。 外面的夜色对我就如同多年以前的晨曦:那时候我还是个人类,奥尔菲斯在转化前让我同阳光郑重告别。 爱丽丝不知何时跟出来了,看见我凝视着虚空纹丝不动,试图牵我的手。 “mama,他是个好男人,我们会幸福的。”她把冰冷的脸颊贴在我的掌心,“不要难过了,我不会再惹你生气……” “不是这样的,爱丽丝……今晚在那个屋子里,死去的不是那个男人,而是我内心人性的最后残余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