3 戒指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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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我家乖乖,怎么了?” 陈金默贴着小盛,双手捧着他的脸,低头仔细地看他,伸出拇指替他把脸上的泪抹掉。 “谁又惹我家乖乖生气了?” 高启盛不习惯平时对外人一副冷脸的陈金默这样宠溺地对他,可是被他抵在车上也不好挪动,就给他一个白眼:“谁是你家乖乖。” 高启盛已经记不得那次争吵是为了什么,也记不清陈金默又是怎么把他哄好的。他只记得那一次也是在这条省道公路上,他坐在副驾驶上为了什么事和陈金默耍小脾气,非要让陈金默靠边停车。他从车里钻出来透气。那时候好像是个初秋,这片草地青绿中已经夹杂着少许枯黄,在灰白的天际下,一样不知疲倦地翻滚着波涛。 他的头发被风吹乱,单薄的衬衫也被刮出浪来,刚要觉得有些冷,陈金默就也从车里出来,站到他身前把外套给他裹上——他很爱美,所以总是宁愿冻着也不肯多穿件外套,陈金默就总在车里替他备了一件。 陈金默把外套替他裹上,轻轻把他抵在车身低下头去看他。温热的手掌把他的脸捧起来,带着薄茧的拇指细细摩挲过他的脸颊,替他把泪拂去。 风被陈金默挡住,一个很小的只属于他们的温热的世界,就被陈金默的脊背肩膀圈出来。他的脸被捧着,于是也抬头去看陈金默。陈金默看他的眼神太浓情,他不敢直视,就垂下眼睑去看他的鼻子嘴巴,他只要稍稍伸长脖子就可以吻到陈金默的唇,交换的鼻息间是陈金默的气味,然后那个声音就穿过两人之间那一方潮热的空气,震颤到小盛的鼻尖: “我家乖乖,怎么了?” 他的心跳漏了一拍。 然后好像再有脾气也发不出来,就任由陈金默把他哄好,再任由陈金默把他揽进怀里。 他被怀抱包裹地只剩一双眼睛还在外面,跳过陈金默的肩头,看到他身后茫茫天际下,秋草交缠着舞动出浪花。他觉得这样荒凉的景色其实也挺美的。 风还是很大,吹得两人相接的头发都乱起来,像秋草一样飞舞纠缠。有发丝打到他眼睛里,他索性就把自己缩起来,整个脸埋进了陈金默怀里。埋进去,好像就坠入了陈金默的汪洋大海,海浪托着他追着他柔化他,他和陈金默一起流动。 闭上眼那一刻,风声车声都停了,只有陈金默的心跳声。 他再次睁开眼,眼前是死黑的波浪。 脸上的风越发冷,他像从梦里醒来。抚着他脸的原来不是陈金默的手,只是晚风。陈金默的手,应该不会再被用来捧他的脸了,陈金默的唇,也不会再被用来喊他乖乖。就像现在,他一个人在路边无助的时候,他也知道没有资格再去找陈金默,所以只能打给唐小虎。 而此时唐小虎愁得快把头发薅光了。老板正在跟他开大会谈事情,他溜出去接了个二老板的电话,气冲冲地让他现在过去帮他换轮胎。他想说他走不开但是再往回打人又不接,二老板一个人在荒郊野外随便派个小弟过去他又不放心,愁眉苦脸了半天,还是跟老板说了。老板沉吟半天,说让老默去。 可是,他们俩在吵架啊,谁敢去找老默? 最后还是唐小龙顶包,打了老默的电话。 高启盛已经在路边蹲坐了很久,靠着车。外面很冷,可是他不想进车里去,车里很闷很安静,静得他能听见自己曾经对陈金默说过的每一句狠话。所以他宁愿就呆在外面,那么多是是非非他想不明白,就让冷风吹一吹,他觉得自己活该受点罪。 他抱着自己的膝盖蹲着,眼睛已经没有聚焦。一开始还是麻木地往外滴泪珠,后来突然想到陈金默那天看着他流泪的眼睛,胸腔突然一阵抽泣。接着那么多的回忆纷至沓来将他淹没,陈金默喊他乖乖的声音,陈金默捧着他的手,陈金默圈主他的怀抱... 他被回忆压到喘不过气,一步步失守,哭声越来越大。他狼狈地把自己埋进臂弯,一边在心里骂唐小虎怎么还不来,一边庆幸幸好他还没来,可不能让他看到自己现在这副狼狈模样。 于是如他所愿的,狼狈模样没被唐小虎看见,却被陈金默看见了。 车灯把他脸上成片的泪光照亮,陈金默看着他莹白的脸瑟缩在臂弯里。身体本能的反应是心痛,于是他迫使自己扭过头不去看,可是脑子里还是想着瘦弱的人身上单薄的衣衫。幸好他总为他在车后座留一件外套,他就拿出来,递给他。 “去我车里坐着吧,我在这儿弄就行。” “你哥让我来的。”他突然觉得很有必要解释这么一句。 高启盛接过外套,却没上老默的车。他只是站到车后,把位置让出来,然后看着老默替他换轮胎。 身上那件外套还是陈金默和他一起挑的,本来只是给他穿,可是因为总放在陈金默车里,陈金默就偶尔也会拿出来套一下。衣领被风打到他脸上,有一点点陈金默的味道,可是风很大,气味转瞬就没了。他觉得自己可笑,明明人就近在咫尺,他却只能靠这么一件外套嗅到一点他的气味。他手抄进口袋里,摸到了香烟和打火机。 他曾经和老默说好了要一起戒烟的,看样子是老默这两天又开始抽了,才把烟落在了口袋里。 风很大,点了很久才把烟点起来。烟头的光忽明忽暗,他被扑到脸上的一阵风呛到。曾经说好一起戒烟,可是现在人不要他了,那么以前说好的诺言、分享过的秘密,应该也都可以不要了吧。 上次在这条路上,他还捧着他的脸喊他乖乖,他还把头埋在他怀里撒娇。现在他却只能沉默着站在车尾抽烟,只能时不时侧过头去偷偷看他。 风把陈金默的衣角吹动,他很嫉妒那阵风。风还可以穿过陈金默的衣衫发丝,从层层纤维里沾取到陈金默的气味和温度,而他应该永远都不可以了。就像他现在很冷,却不能奢求陈金默像当初一样,把外套亲手披到他身上,再用自己怀抱里的气味和温度把他裹紧。以前陈金默的气味和温度是独属于他一个人,只供他无限量撷取的,当时没想到过,原来陈金默的温柔也会有被透支完的一天。 车胎换好,他把陈金默给他的外套脱下来还给他。陈金默愣住两秒,说了今晚跟他说的第三句话:“你留着吧,本来也是你的。” 算是在告别了吧,他却很不服气也不肯死心,两步走到男人面前把衣服塞进他怀里。男人虚虚搭着胸口的衣服却不接下,看他的眼神有千言万语说不尽的无奈。 “你不是说,总要在车里给我备一件外套吗,你现在还给我,那以后我冷了怎么办?” 陈金默在心里想你可以找你哥,可是这样的话说出口就会显得很小孩子气。小盛的意思他不是不懂,可是注定回不了头了。过去几天他过的一点都不好,现在面前这双执拗的眼睛看着他,他依然不能确定这双眼睛透过他到底是在看谁。 不是没想过回头,也不是没想过他为了小盛到底可以卑微到什么地步,可是说到底,他怕的不是卑微,而是委曲求全换来的一小点点爱意竟然都不是真正属于他的。 小盛抓着外套的手在颤抖,他很冷,他在等这个男人像以前无数次做过的一样,把他抱进怀里给他温暖。男人垂下眼睑看胸口那件外套看了很久,微颤的睫毛打下阴影遮住眼睛,嘴角也在微微抽搐,小盛就等着那双微颤的眼睛拿出以前的脉脉温情,等那双抽搐的唇开口叫他乖乖。 可是男人终于开口,他却没有听到乖乖。 “小盛,这些年,你喜欢闹脾气耍小性子,我都无所谓。你孩子气,你撒娇,也都可以,因为我以为这么多年,你多多少少会对我有一点在乎,所以我也不介意等。可是如果你给我的那点在乎都是因为别人,那我宁愿不要,你能明白吗?” “......小盛,我是很爱你。” “可是心都是rou长的,我经不住你这样伤我。” 心和瞳孔一起收紧。这是陈金默第一次说他爱他,却是在这样分别的时候,用这样平静的语调。 原来陈金默真的是被他伤到了。原来陈金默不是不会受伤,只是以前他撒泼打滚甩到陈金默身上的伤害,都被他心甘情愿接下了,而这一次陈金默接不住了。 “这个外套,你拿回去吧,以后放自己车里,冷了就自己拿出来穿。” 抓着外套的胳膊垂下来,小盛点点头,他说他明白了。 可是其实他还有很多不明白的地方,比如记忆里他对陈金默好的时候,到底有哪几次是因为他像高启强,又哪几次是因为他是陈金默。可是他自己都分不清楚。所以即使想开口解释两句他其实在乎陈金默,也没有底气。 他转身往自己的车走,那几步却好像走了很久。他想起陈金默下午跟他哥说,他们俩不合适。那什么样的人跟陈金默才算合适呢,应该是个很善良温和的人,才能让陈金默难得的温柔不被辜负,反正总归不会是他高启盛。高启盛应该跟谁都不合适吧,他想,他太幼稚太自私了,他没办法爱别人的。所以这几年,懵懵懂懂又浑浑噩噩,到底是把陈金默的温柔给浪费消磨掉了。 “陈金默。”右手搭在左手上摩挲了几下,他转头,最后一次喊住了男人。右手握住,慢慢走到他身前。 很暗,风也很大,他用力眨眨眼睛想再看清楚他一点,然后挤出一个算不得好看的笑。他牵起陈金默的手,把右手里握着的那枚戒指放进男人手心里。 戒指,他们俩刚在一起两年的时候陈金默买的。那个时候他好像很难为情,也很紧张,抓耳挠腮地看了小盛半天,只说出一句你要是不愿意戴也不用戴,我就是买着玩的。 小盛当时还撇撇嘴,说这个戒指这么细啊。但是还是戴上了。 陈金默牵过他戴着戒指的手笑了,说以后赚了钱给你换个好的。 可是后来他赚了钱,小盛也没有提过要换戒指。 现在陈金默手上就有两枚对戒,一枚是原本就戴在他自己手指上的,一枚是小盛刚刚放进他手心里的。小盛这些年一直没告诉过他,其实他觉得陈金默的手很好看,戴这样细一点的戒指很适合。 他手还放在陈金默手心里,最后摩挲了两下那枚戒指。 “这几年,对不住你。” 他抬眼看男人,又笑了。 “也谢谢你,愿意等过我,你以后,要好好儿的。” 其实还是有话想要说的吧,比如他其实挺喜欢这枚戒指的,所以现在很舍不得还给他,比如陈金默曾经偶尔出差的那几天他一个人在家睡不好,可是这些话当时没有说,现在说出来就更没有意义,反倒还要掰扯他对陈金默这些依赖到底是不是因为高启强,倒不如扔掉烂摊子,让陈金默了无牵挂地离开。就像他以前意识不到自己对陈金默的依赖,现在才意识到,只是加倍的疑惑和痛苦。 要转头走的时候,陈金默却捏紧了他的手指握住他。他心被扯住,回头看,终于看清楚陈金默的脸,那双下垂的眼睛,那对上翘的嘴角。他总觉得他的嘴角翘着像只小猫,可是现在嘴角抿着,就不像小猫了。 陈金默也一样看他,看了很久。 最后,陈金默抿紧的嘴角终于也划出一个算不得好看的笑:“你也一样,小盛。” 小盛就走了。 陈金默不知道自己在车里坐了多久,手里那枚戒指早就被捂上了他的体温,可还是舍不得放下。他又忍不住去猜,猜小盛到底有没有喜欢过这枚戒指,猜小盛当初带上这枚戒指,会不会也只是因为他当时某个动作让小盛想起了高启强。 这几天同样的疑惑已经占据了他的脑海,任何关于小盛的记忆都会被他拿出来不自觉地审问凝视。可是他也知道这么想没有用,甚至连小盛自己可能都没办法把这些枝叶末节掰开揉碎讲清楚。 他抹了把脸,低头看自己手指上还戴着的那枚戒指。他在想自己是不是做错了,是不是离开地太决绝,是不是会让小盛难过。可是小盛真的会为一个影子难过吗?于是纷杂的想法还是回到那个原点:他心里到底有没有过他。 陈金默低头,慢慢转动自己手指上的戒指。 取下,缓缓脱到指尖的位置,又缓缓再戴回去。指环在路灯下流动着光,透过那光他瞥见从前。眼前的戒指和两年前、第一次戴上这枚戒指时的记忆重叠,不过那时候扶着戒指的,是小盛的手。 “陈金默你得戴,我都戴了你凭什么不戴,你都是我的人了。” 小盛为他戴上戒指,抬头看他,明明眼角有笑意,嘴却还是气鼓鼓的,惹得他忍不住去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