(十五)云睿!糊涂蛋!糊涂蛋!云睿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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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你又去见林若甫了?” 当母亲沉冷的声嗓说起林若甫的名字,我霎时觉着颈后凉飕飕的,手里的花枝也啪嗒掉落在地上。 “李治,救我……” 我瞟向廊间才遛鹦鹉回来的李治,他吹着口哨,慢悠悠地踱步进了殿,与母后见过礼,才不紧不慢地看了看扶着窗台缓缓转过身来的我,脸一拉: “又惹娘生气了不是?” 他扶着母后,恭着身给拍了拍背: “母后,您消消气,别跟孩子置气,她懂什么呀?是吧……别跟她一般见识,她不好您骂她,就是千万别自个儿上火,啊。” 我心想李治什么时候这么长进了,他突然话锋一转: “实在不行您打她两下,哎娘啊,我跟您说,这个李云睿,她就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,您看看我哥给她惯得呀,什么也不说了,我去给您拿藤条——” “李治!” 母后跟我异口同声,喊得这小子一激灵,险些从台阶上一跟头栽下来。 “没你事儿,别瞎起哄,滚下去!” “诶,得嘞。” 李治灰溜溜地下去了,母亲一双锐目紧凝在我身上,似乎是惊异我与她如此之同步,又似乎是恨我与她如此地作对,我诚惶诚恐地跪下来: “娘,您别怪若甫,是我要去的。” “我说话没有用是吧?” 萧森的沉寂之后,我缓缓开了口,试图据理力争: “娘,您不是也说过他不错么,您不是也一度劝着我嫁给他么,为何那时可以,如今有了婉儿却不行?” “那是我当日瞎了眼!” “当日是我负了他!如今,我不想再负他。” “你负他?他一个都成过家做了父亲的男人,一心指着靠女人,你一个未出阁的小女娘,觍着脸替他抛头露面谋仕途,你负他?”母亲指着我咬牙切齿,恨道: “你真真是教人卖了都不晓得!” 我不服:“那哥哥呢?当日是jiejie富国强兵,助哥哥打下江山,如此说来,哥哥也是靠女人!” 不待我说完,耳光已经掴在了脸上,我捂着面低下头,唇角抽动了一下,含泪凄楚道: “我以为靠女人并没有什么不好,人生于世,立业立功,寻个帮托有什么错,管是男人女人?靠着我,是他的本事,许多事我也少不得靠他,若是才德平庸,便是求着人给他靠,也求不来!” “你……” 母亲扬起手来还欲再打,看着我哭哭啼啼、哀哀切切的模样,终是没再打下手。 “听说,你还要同他去江南?” 我点点头:“是。” 她垂手拨了拨我教泪水糊在腮边的碎发,叹道: “我的糊涂儿啊——” 说着又狠挼了挼我热烫的腮颊,说不上是恨还是心疼更多一些,冷冷哂道: “他要是真肯辞了官跟你走,我就信他是个良人。” 我从母后寝宫出来,见李治还坐在庭院里玩他的鹦鹉,那鹦鹉也被他教得甚是促狭,尖着嗓叽叽喳喳: “云睿!糊涂蛋!糊涂蛋!云睿!” 我冲上去就要摔他的鸟笼子,他赶忙护在怀里,伸过颈来于我面上细细凝看一回: “你瞧瞧你,都这会子了,顺着些就是了,顶个什么劲儿?我在外边听着声儿都一哆嗦……” 说着从腕上解下来一串玉珠贴在我脸上敷了敷。 “你还说,还不是你挑唆的!” “我挑唆?我说你这孩子怎么不识好赖呢?我这是顺着娘替她老人家消气啊,我不那么说你试试?打不死你……真的是——再这样下回不救你了!” 他嘴上说着,手里还轻轻搓转着玉珠,又问我: “疼不疼?” “疼你个大头鬼!” 我一把夺过他的珠子,转身走了。 “臭丫头,什么脾气!” 他抱怨一句,笼中的鹦鹉也跟着学嘴: “云睿!臭丫头!臭丫头!云睿!” 我从淑妃的榻上醒来,撒开怀里的软枕,仰躺欠伸,晴光透过素纱照入眼眸,便不觉得如何刺目。 我侧过脸微微睇去,只见淑妃早已跽至妆台前,对镜徐徐梳理着婉婉垂落的青丝,殿门未开,室内幽暧,只日晖浅浅地镀了她一身,纤腰楚楚,袅娜?娟。 “meimei醒了?” 那时候,她的嗓音很温柔,仿佛阳春三月将将出谷的黄莺儿,挟着江南女子特有的婉媚。如果说叶轻眉是天上的太阳,那么淑妃便是水里的月牙儿。 在我哥哥的女人里,淑妃是最乖的,不争不抢不惹祸,她很疼我,将我当做小女孩子,我撒娇要她叫我meimei,她便听话地叫我meimei,不会忸怩着说那些“嫔妾不敢”的话。 我拨开软帘痴痴凝看着她,她低眸莞然,髻上的花钗随风轻曳,细碎的亮片莹莹地闪烁着,她问我: “又傻盯着我看些什么,难道我脸上有花儿?” 我趿着丝履下了榻,跽在她侧边低蜷下身子张臂拢住她: “淑jiejie比花儿好看……” 她低头笑睨着我,屈指刮了刮我的鼻子: “无事就跟只小猫儿似的蜷起来,没个正形,我真怀疑承泽是不是跟你学的。” 说着又捧起我的脸来细瞧了瞧: “我瞧瞧,还红得厉害么?” 我一骨碌滚去她的膝腿上靠着,她抚着我的腮颊温温笑道: “你呀,还同小时候一样,受了委屈就要人搂着才肯睡,才醒了,又来缠着我。” “淑jiejie,我要吃玉带羹。” “好,给你做。” 她抚着我幽幽一叹,“母女家有甚隔夜仇,趁着天早,你该梳妆起来,去给太后赔个不是的。” “嗯呜——”我扒在她膝腿上不肯挪窝,“不去,脸像猴子屁股一样的,怎么见人……” “好好好,不去就不去罢,留在这儿陪我看看书, 省的出去淘气。” 我静静枕在她腿上,陪着她将古籍翻过一页又一页,读着有趣的,她也会念给我听,我闲闲地搅弄起她的衣带,感叹道: “都说北齐有个庄先生,文才惊世,依我看,但凡淑jiejie是个男子,可以走得出去,这文坛泰斗的位子,便该换咱们庆国人坐一坐。” 她亦温目来睨我:“你呀你,嘴上抹了蜜,油腔滑调的。” 我枕在淑妃的膝上想了许多,我忽然有些羡慕起她这样的日子,她是江南世家的贵女,跟随我哥哥多年,早早封了妃,宫中无不敬她,可以轻淡随心,整理古卷,做自己喜欢的事,一念便如无人之境,不必为外边那些纷纷扰扰劳心费神。若当年我嫁给了若甫——我想——或许如今也正过着如她一般的日子。 可我其实并没有如她这般痴迷的爱好,我以为做什么事于我而言都是差不多的,端看和谁一同去做,又为了谁去做。若是与所爱之人一道,苦亦可以化甘,心中有爱,移山倒海也变得容易。 我们就这样打发了半日光阴,檐廊下响起脚步声,宫人们说:“二殿下回来了。” 这并不是我所熟悉的承泽的脚步声,在我的印象里,承泽的脚步总是欢脱的,不似如今这般沉缓,仿佛是一位端庄持重妇人。 淑妃拍了拍我,教我坐起来,便见着七八岁的男孩子步履安徐地从明间走了进来,他长高了不少,越发抽条了,气度神采愈发肖似他的母亲,眉目温柔娴静,牵唇微笑的模样,像极了女孩儿。 “母亲,姑姑。” 他拱手向我们施了一礼,便敛颌肃手恭立在旁,待到淑妃从卷页里抬起面来,与他温声道: “泽儿,进去换件衣裳。” 他拱手应了一声,便缓步去到屏风后更衣。 淑妃微笑着看我: “想不到罢,如今可算会说话了,也乖巧懂事了,宫人女史们每同我夸赞他,说他省心呢。” 这是承泽啊,是我一手带大、最疼爱的承泽啊……我觉得心狠狠痛了一下,我和jiejie,好不容易将这个孩子从过分的克抑与乖巧中拉扯出来,教他有了些孩子的模样。jiejie死了,她留在承泽身上的印记也被俗世深宫消磨耗尽了。 我对淑妃的羡慕霎时间灰飞烟灭,我忽然发觉她是个可怜的女人,一辈子都锁在这一隅狭小的天地里,笼中之雀,其实是身不由己的。 进用午膳时,我们三个人围在案前,守着“食不言”的规矩,一句话也不说,我憋闷得难受。 他们母子的相处也并不如何亲昵,饭后,承泽端雅斯文地与我们行过礼,便回房午睡,我觉得没趣儿,很是诧异地问道: “淑jiejie,若是圣上过来用膳,你们也一句话不说么?” “有什么可说的呢?” 淑妃望着眼前重叠如山的几架书卷,眼光倏然一空,她默了默,摇头道: “况且圣上,已许久未曾来过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