(二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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燈下案前散落數沓方志軼聞,謝雲流心不在焉地翻過一頁,心神卻全然不在眼前書卷上頭。 更深露重,洛風和上官博玉早已回房歇下,同樣自李忘生那離開的他卻心煩意亂,連劍也不練了,一聲不吭地闖進書庫抱了大批醫書筆記便走,風捲殘雲之勢看得守庫弟子無不震驚。 要不能怎麼辦?硬著頭皮大步流星跨出殿外的謝雲流不是沒察覺他們詫異的注視,可他這些年雖走南闖北踏遍大唐,卻有意不去涉足風月之地,李忘生那突如其來的坦白著實打了他個措手不及。 「忘生自知這等私事不當麻煩師兄,」少年人低著頭,雪白道巾柔柔拂過他酡紅頰畔:「可除去師兄以外,我再無人能問了。」 謝雲流恍然——不錯,純陽建派未久,這兒與李忘生一塊長大的只有自己,這種事又不能找師父解決,師弟若不問他,又要和誰商議? 事情發展過於離奇,這時他已朦朧意識到此處或許並非夢中——夢由心生,他從未想過師弟可能是陰陽同軀,又怎會有這般光怪陸離之景? 莫非這真是他活過的景龍三年,他這是閉關閉著便回到了過往? 此念雖荒謬可笑,卻是眼下最好的解釋。謝雲流既驚又疑,尚不知當如何驗證此想,目光先瞧見了李忘生話畢後再不願露出的臉和赤紅耳根,當下心便軟了四五六七分:「傻瓜,這有什麼好難以啟齒的,交給師兄就是。」 他話說得滿,李忘生聞言,一張俊秀的臉才又重見天日,往謝雲流抿唇微笑:「嗯。」 多年沒見師弟笑得如此舒心,謝雲流暫且放下心中忐忑不提,上前一步,將他散在肩上的布巾攏至腦後,拍了拍眸中似有流光搖曳的李忘生:「放心,我定會找到方法。」 「師兄,你們在說什麼悄悄話呢?」 兩個小腦袋一塊自半掩的窗邊探出,謝雲流同李忘生俱是一驚,活像對幽會被逮了正著的鴛鴦。 「博玉,風兒,還記得我說過什麼麼?不可攀牆翻窗。」首先反應過來的是李忘生,他起身行至兩人面前,在滿身雪泥的小孩兒頭上各敲了一記:「頑皮。」 事情暫且這般揭了過去,謝雲流先是憑著股「不能讓忘生失望」的勁大肆借出典籍打算徹夜通讀,可一旦夜色沉下,四野皆寂,白日裡未來得及推敲的癥結便又爭先恐後湧了上來,而他最為在意的,果然還是—— 若他果真回到了過去,那麼在他已經歷過的,師弟不曾告訴他秘密的那段歲月裡,又是誰替李忘生解決的這事? 想見李忘生有可能同旁人訴說此事,謝雲流胸中苦悶霎時激盪出連片激浪來。 和其他人?怎麼可以?忘生他可是—— 「師兄,你睡了麼?」 大雪封山,連聲蟲鳴鳥啼也欠奉的夜裡,縱然聲音放得再輕也極容易聽見。謝雲流一怔,隨手抓起外袍披上,趿著履匆匆開了門:「忘生?」 來人正是讓他分寸大亂的罪魁禍首,李忘生裹著件羽裘,鼻尖被凍得殷紅,見他急忙迎出來,唇畔與眼梢的笑更深了些:「我吵著師兄了麼?」 「什麼吵不吵的,」說來奇怪,流亡多年屢遭算計本讓他自灑脫少年硬生生成了彆扭的悶葫蘆,可打九老洞那會鼓起勇氣搭話後,謝雲流對他好似又拾起了正常說笑的能力:「再吵也比不過風兒博玉這兩個皮猴。」 天上輕柔地降下朵朵銀花,謝雲流牽著人手腕將他領到炭爐邊,待熱意融去李忘生睫上冰晶方滿意頷首:「喝茶暖暖身子?師兄給你泡點兒來?」 「應當是我沏茶給師兄才對,」瞥見他桌上遍佈的雜書,李忘生話音微凝,輕聲問道:「過幾日,師兄該啟程去藏劍了吧?」 藏劍?謝雲流一怔,旋即想起這是景龍三年,名劍大會遞了帖給師父,他老人家閉關不願去,這事便落到了正亟欲揚名江湖的自個頭上。 若非李忘生提醒,他還真忘了有這回事。憶起當年惜敗在拓跋思南劍下之事,謝雲流不禁技癢——上回他敗在初出茅廬,這次自己可是憑空多出數十載感悟與實戰,不知有無機會扭轉乾坤? 他想得出神,回魂後瞧見靜立一旁的李忘生,忽而遲疑起來。 他若去了藏劍,李忘生獨自留在純陽,博玉和風兒尚且年幼,師父又正閉關悟道不問世事,這孤木難支的,屆時若有什麼意外,他豈不是要再度追悔莫及? 他與拓跋思南也不是非得在名劍大會比試,李忘生的事卻是不能出半點差錯的。如此權衡一番,謝雲流再開口時已下了決心:「我明日稟報師父,說我還需磨練,等下回名劍大會再參與不遲。」 他說得乾脆,李忘生眉間蹙成道川字:「師兄若不去,只怕拂了葉莊主顏面。」 純陽新立,雖為國教,可數年間宮中權力再再更迭,自武周改換李唐天下,這皇家大旗要說風光卻也不那麼鮮亮,正是當與江湖大派交好以固地位之時;這帖子雖是發給純陽掌教,可眾人皆知呂岩近年一心向道深居簡出,謝雲流作為首徒,代師出席尚且合理,倘若一味推拒,未免被他人視作心高氣傲不屑為伍。 「他葉孟秋的顏面重要,我的師弟更重要。」他不是個傻的,其中利弊自不消李忘生掰開細說,可謝雲流這回並不打算聽師弟建言,拿手硬是將李忘生眉宇愁色揉了開:「聽話,你的事尚未解決,我怎麼放得下心出門。」 乖乖任他在自己臉上作亂,少年眸底劃過一抹笑意,反問他道:「師兄為何沒想過,我也可與你一道參加這大會?」 正給他梳理額前碎髮的手頓了頓,謝雲流險些以為這又是什麼莫名其妙的幻症作祟:「你要和我一起去?」 「嗯,方才來劍氣廳前,我已先去拜見過師父,」呂岩雖正閉關,神識卻仍可與他們二人交流,以免有遇事懸而未決之礙:「博玉和風兒師父自會照看,只叮囑我看著師兄,莫讓你太貪玩,臨了忘記要回門裡來。」 謝雲流先是怔忡,未幾不可置信地看向他:「……」 是不是人活得久了,什麼事都有可能實現?從前無論如何誘哄拐騙都不願同自己下山玩耍的李忘生,如今卻主動提出與他遠遊,謝雲流想笑,又不願在師弟面前丟面子,只得沉下心來默念奧義訣第三章,勉強讓唇角別提到耳根去。 「師兄不願我同往?」見他只知道笑卻不搭腔,李忘生雖能猜到他指定樂意,還是假作失落問了句:「是忘生自作主張了。」 「說什麼呢,你願意和我一塊,那當然最好了。」 這下不僅能好生照看師弟,還可拿拓跋思南印證自身功力是否因返回少時而受影響,果真兩全其美。 況且這回名劍大會上,他還能同葉孟秋再討要一回南桓淵歸——師父所予非煙非霧雖好,卻是按他倆幼時身量所鑄,如今早不那麼適合已然長成的他和李忘生,能藉機給自己與師弟換上趁手神兵,謝雲流自然不可錯過。 他想得興起,神思已飄到了路上該帶人去何處遊賞玩耍,渾然未覺卸下氅衣的少年人已走到桌案邊上。李忘生拈著書頁翻看少頃,輕聲道:「不知忘生下晌所問,師兄可找著辦法了?」 謝雲流短暫出走的三魂七魄霎時歸位。 「我原以為師兄……經驗良多,不需費太多心力就可解決此事,」一點青燈照在少年人白皙面容上,李忘生眼瞼微斂,聽上去頗有幾分自責:「不想卻累得師兄如此傷神耗時。」 ——師弟好似對我有著什麼天大的誤解。 經驗?哪種經驗?他哪兒來的經驗?他謝雲流雖在江湖左右逢源,神往者眾,可心中從來就唯有一劍,也只得一人。 比起被戳破空手打包票的尷尬,這事更讓謝雲流耿耿於懷。歷經前塵諸多磨難,他現在已明白有話就當直說的道理,於是上前在李忘生披下的髮間狠狠一番蹂躪:「呆子,我下山又不是去做那尋芳客,能有什麼經驗。不過你放心,師兄肯定會找著辦法的。」 這便是承認自己眼下也一籌莫展了。謝雲流原以為一心撲在修行上的師弟當有些許失落,不曾想他卻揚起了雙桃花目,輕聲道:「……其實,舊日忘生機緣巧合,曾得了些書冊,上頭對如何平抑情熱多有敘述……」 謝雲流一怔:「那書冊在何處?師兄和你一道看看。」世上竟還有如此專症專療之書?為何他翻遍了書閣也沒瞧見? 「書被忘生擱在中條山居處,如今怕是已尋不到了,」李忘生垂眸:「我雖還記得些片段,可此法需兩人共行,不知師兄可否與我一試。」 既是師弟請託,謝雲流想也未想便一口答應:「且說來我聽聽。」 只聽劈啪一聲輕響,燈花乍燃似炬,通映敞室如晝。夾帶些許冷冽的沉水香氣縈繞上來,一片柔軟在謝雲流唇上輕點,眨眼又和驚蝶般倉促飛離。 落荒而逃的蝶翼主人側首,不去看他化成了顆頑石的師兄,頸側彤紅如茜羅,又彷似被那上好胭脂妝過:「書上說,若想平復,需尋一功法同源之人,常和他行敦倫之事即可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