死无对证（八更、九更·二合一）

    空袤，黑暗。

    不知身在何处，也不知是生是死，只感觉周身浸在某种剔透、清冷的知觉中。

    秦销睁开眼睛，视线还没对焦，只见一道模糊的“影”从眼前飘过——

    “悬光！”

    意识还没彻底复苏，身体先凭本能追了出去，他一脚踏出黑暗，踩进了嘈杂人海。

    无人机矩阵在头顶编织星光，巨幅LED屏幕上播放着各个科技公司的广告宣传。

    ——拉斯维加斯CES大会。

    玻璃穹顶下流淌着数据和代码，端着香槟托盘的机器人穿梭往来。程序员、工程师将野心和欲望摆在自家展台，吸引着西装革履的投资人。

    秦销东张西望，跌跌撞撞，迷失在未来科技感极强的巨大场馆中。“仙女教母”的广告杂在光怪陆离的灯光中倏然一闪！

    他猛然转身，看见展台后飘出来一道“影”。

    “影”穿着蓝色广告衫，胸前挂着橘色身份牌，低马尾扎在脑后，鼻梁上架着一副智能眼镜，镜片反光模糊了她的面庞。

    “悬光！悬光……Charlene·Wang——”

    秦销强横地穿过人群，撞翻了送香槟的机器人，引来无数侧目和白眼，但他什么都顾不上了，追着“影”进了安全出口。

    “等等我！悬光！”

    “影”翩翩然地飘在漆黑通道的前方，任他如何呼唤也不回头。秦销三步跨做两步，在她推开消防门的一瞬间，抓住了蓝色衣角——

    狂风迎面而来。

    西山垂暮。

    烂尾楼群如墓碑般伫立在大片大片的荒草上，远方长庚星闪烁着亮光。

    那个“影”站在烂尾楼的窗边眺望着远方，无数颗清亮的光点围着她身体边缘跳跃、闪烁、散发着耀眼的白光。天尽头的暮风吹来，她的长发和风衣下摆高高扬起。

    “……”

    秦销踩过及膝深的荒草，狂奔着跑向烂尾楼，一步跨上三四个台阶，月光将他晃动的身影投在粗糙的水泥墙上。

    终于爬到了第十层，他刚迈出转角处，气喘吁吁地向她伸出手——

    窗边那道清影，陡然间破碎成无数颗青光，他徒然一抓，指尖只捕捉到些微亮光，随即飘散殆尽。

    咕噜噜噜噜噜……”

    秦销呛出一长串气泡，在天旋地转中不知怎么被冲出了水面，凭着本能向肺腔猛吸了一口气，旋即又被水面淹没……

    一阵巨大的吸力将他拉回到海边，光裸的脚底踩着细软的沙。夕色衰凉。一抹炭火的余烬浮动在海平面上，天地间黯淡无光。

    “——Mrs.Wang！和Mr.Wang回家啦——”

    顺声回头，他看见几米之外，另一个自己正抱着汪悬光转圈圈。

    她搂着他的脖子，提醒他小心点。他置若罔闻，将她向着黯淡的白月悠起，又笑着拉回到臂弯中，然后在她的骂骂咧咧中，低头用鼻尖摩挲着她，薄暝海风中回荡着爽朗畅快的笑声。

    那是另一个自己的悬光。

    可他的悬光呢？

    一粒清光忽然从胸前衣襟中飘出，是方才在烂尾楼中散开的碎粒。

    这时海上升起了一轮诡异的红月，浓血一样覆盖海面上。秦销什么都不关心，赤脚踩着血红沙滩上，追逐着那一粒漂浮的清光，像游魂似的向前走。

    不知走出了多远，一道强烈的亮光柱从身侧照来，他眯着眼睛转身，只见一辆银色标志207CC，从湾区豪宅的车道尽头而来。

    ——是他的悬光。

    秦销站在原地一动不动，凛然举起了双臂——

    嗡！

    207CC的引擎声逐渐拔高，“影”单手搭在方向盘上，没有丝毫要减速的意思。

    一百米、八十米、五十米……

    刺眼的车灯、尖锐的车头、和模糊的“影”一同倒映在他的瞳底，越来越近，越来越大，“唰”——

    他被撞飞到半空中，随着狂风高速呼啸。皮rou撞得痛，肺部灼烧得痛，五脏六腑搅在一起痛。他尽力抱住头颅，蜷缩身体，被水冲过溶洞岩壁，又撞在了许许多多的漂浮物上——那是为了核冬天准备的桶装水——像个沙袋一样左冲右撞。

    水从耳边消散，他的灵魂飘落在公寓窗边，看见“影”穿着长到脚踝的羽绒服，踏过雪后的马路，银灰色围巾在冷风中飞扬。

    这是最后一个早上。

    她知道他在看。

    可是她没有回头。

    溶雪剂洒满整条马路，汽车经过，黑泥水顺着轮胎往下淌。

    早高峰的喧哗化作空白寂静，他沉入半梦半醒的深水中，抬眼向楼下一瞥，“影”立在疗养院落地窗看病历，侧身披满了明媚的阳光。

    他木然走下楼梯，眼前模糊不清，神志也朦朦胧胧，像是被一股巨力推着向前，只能看见一道里虚影在窗前转过，他伸手想拨开这层雾，不受控制地牵动嘴唇，轻佻道：

    “你和你jiejie一样漂亮。”

    “我不喜欢女孩子抽烟。”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不，不是！

    如果可以，他也不想以这种方式和她相遇。

    感官世界再次崩塌，散荡成无数碎片高速急转，如万花筒、走马灯闪烁不停，以旁观者视角从头到尾走了一遍。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“宝贝，我说过了，我不喜欢别人碰你的皮肤……”

    “既然你这么喜欢按摩，不如我也帮你按一下？”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“你有你的谋划，我也有我的，我可以把发令系统和密码都给你，但现在还没到坦诚相待的时候。”

    “当然你可以自己撤，但你也知道，我想让你到台前来，你就不能再当隐士。”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“从现在开始，民粹主义者奉你为爱国英雄。在世界眼中，你是身败名裂的小偷。投资人派来的杀手会源源不断，暗网正在众筹你的人头。”

    “悬光，没有我的庇护，你会被千刀万剐。”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死局。

    倘若换一种开端……

    他们便不会有开端。

    冲进暴风雪的直升机、如巨棺沉入水底的悍马车、公路上呼啸而过的自动驾驶车队、顺水而逝的超度河灯……万物旋转着缩小，世界分崩离析。

    千万颗清粒影子在空中游转、浮荡拼合为一道雪亮的人影，经过他身边，头也不回地向前走去。

    他不顾一切地追过去，踩着海滩细沙、压过河边的荒草，走过既定的方向，最后一脚迈进科技贸易展。

    无数广告条幅经冷气一吹，轻纱般飘浮起来，一道清亮的侧影站在展台边，隔着重重条幅，若隐若现。

    这一秒被拉长无限，仿佛电影中的慢镜头。

    秦销戴着婚戒的左手，拨开一面易拉宝，右手霍然伸手向“影”的肩头——

    恰好此时，“影”收拾完展台上的物料，搬着纸箱一转身，广告灯从她身后打来，她的眉目沉静，五官深邃，如冷玉雕刻一样深邃。

    看清了。

    他看清了。

    她眼神淡淡的，望着这个陌生人，客气道：“Yes？”

    秦销慢慢微笑，眼底闪烁着一丝柔和的感伤，从她肩上收回手，泡得发白的手指缓缓一垂，沉入冷水中。

    然后寂静降临了。

    白光耀眼，烈日灿烂。

    三两只海鸥掠过水面，叫声丝丝缕缕。

    私人小岛离圣托里尼岛有些距离，看不见错落排布的白色建筑群和蓝顶教堂，不过海水是一样的澄澈碧蓝。

    秦销背着汪悬光，慢慢地走在细软的白沙滩上。

    “我重吗？”她问。

    他稍稍回头，下颌蹭了蹭她柔软的脸颊，笑着问：“你是怕我背不动摔了你？还是关心我累不累？”

    “我就不能只是问一个问题吗？”

    “可以，当然可以。”

    汪悬光侧脸贴着他，又问了一遍：“我重吗？”

    “你很轻，很轻，轻得像一片影子，我巴不得你再重一点，永远压在我背上。”

    汪悬光盘紧了他的腰，用力地坠了一下：“这样够重吗？”

    秦销低声笑起来，勾着她的腿弯儿，又把她颠上去：“不够。”

    “这样呢？”

    “还是很轻。”

    “现在？”

    “轻。”

    “还轻？”

    “还轻。”

    “……”汪悬光懒得较劲了，趴在他的背上不动了，声音清冷淡漠，“反正你走一会儿就会累。”

    “背着你，我永远都不累。”

    浪花一舐一舐地拍打着黑色礁石，在岩缝间留下盐霜。秦销双手紧锢着她的大腿根，抬头望向大海，远处有艘渔船在烈日下泛着白光。

    “再往前是一座死火山，左边有一棵很大的橄榄树，”他问，“你想去哪里？”

    “都可以，”她臂缠紧了他的脖子，“哪里都可以。”

    “那就继续走？”

    “就这样走下去吧。”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“找到了！发现A-0！”

    “心跳呼吸都没了，但还有点微弱脉搏！！！”

    “小心他内脏出血，直接切气管！！！”

    寒风从远处掠过山野，下游某处溶洞出口，救援队和医护人员倒手接过昏迷的秦销，溺水失温让他的皮肤泛着死灰一样的白，胸膛已经不见起伏。

    担架被抬上了医疗直升机，蓝秘书在狂风中大步走向另一架直升机，同时按下通讯器，问：“我们救出老板了，你找到夫人了吗？”

    “夫人，也得救了。”

    邬桐道。

    她戴着脸上AR眼镜，环顾漆黑的溶洞，四周已变成现实与虚拟交互的赛博空间。

    眼镜的夜视模式下，水面闪着幽蓝光；实时路径规划与导航的“箭头指引”在岩壁间明灭延伸；“障碍物提示”、“安全或危险区域标记”在虚空中漂浮。

    借用纪组长的一句话，这他妈是超出穷鬼想象力的升级版奇迹。

    邬桐抬起手，戴着AR手套的手指，轻点主页面板。

    ——735枚红点嵌在山体全息图中，每一颗炸弹的波及范围、山体裂缝的扩展速度及分布，全部立体地呈现在眼前。

    嗯，她清白了。

    今晚只是差点炸死孙珩，并没有险些淹死老板。

    真正的罪魁祸汪女士，先让B组扫描测绘了整个废弃军事基地，将数百条溶洞密道录入系统，一草一木、一块岩石、一只为核冬天储备桶装水所在精确到毫米。无需她亲身到场，早在“古墓探险”的VR游戏中对军都山的环境细节了如指掌。

    VR（虚拟现实）是将人带入虚拟世界，AR（增强现实）则是将虚拟元素加到现实世界中。

    汪女士在VR中模拟出成熟的应急方案和逃生路径，又让B组按照预演，将炸弹和陷阱平移到现实世界中。

    今晚借“白诺余党”脱身，她戴着AR眼镜，获取实时导航提示，穿过错综复杂的地底空间，被秦先生追上后，又不动声色地用AR手套，引爆了小型炸弹。

    没有一丝一毫的纰漏。

    工程师从不靠运气。

    每一处爆炸的冲击波范围、山体的破裂路径都在VR世界中演练过上百次，连脚手架坍塌时每根钢管掉落的位置都精准无疑，更遑论地下水的流速、水压和渗透率。

    也得益于此。

    纪组长破解了VR密钥，便掌握了整个军都山最精细的实时变化3D模型。

    邬桐向指挥车报告最新消息时，蓝秘书正好与老板在通讯，只是时间正好卡在了他正好摘下通讯器那一刻。

    蓝秘书急得叫破了喉咙，也没听见回复。紧接着，老板手臂中的定位器也被取出来了，众人望着屏幕上消失的坐标点，众脸懵逼，蓝秘书喝了口水，立即着手打捞老板。

    此外，邬桐的过敏性鼻炎也立了大功。

    刚才一察觉到地下水异动，她便让潜水救援队在车中待命。纪组长通过水位计算、水压变化、声波探测等等参数锁定了大概范围，顶尖潜水队连绳索标识都来不及铺，全靠着水下作业机器人帮忙定位。

    四面八方，齐心合力。

    最终在溺水后的十二至十五分钟内，拦截了全身骨折、内脏出血的秦先生。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溶洞里散发着赛博幽蓝，邬桐顺着“箭头光标”的指引，钻过岩缝，转过岩柱，清风迎面而来，前方豁然开朗，一条人工开凿的隐秘阶梯直通洞外。

    月光如银绸斜斜垂落。

    照耀着台阶上搁着一摊杂物：AR手套、AR眼镜、麻醉枪、通讯器、定位器，一枚结婚戒指于清光下熠熠发光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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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这大章没完，先更一万三，后面还有个四五千字，等我再修个一小时吧！

    1.爱和死永远一致，求爱的意志，也就是甘愿赴死。——尼采《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》

    2.我若由海路行走，将不惜成仁为浸在海水的尸体；我若由陆路行走，将不惜成仁为被野草裹包的尸体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