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6蛇患无穷

    暗道中，脚步声缓缓，沉稳地响着。

    平日里，他走路悄无声息，一呼一吸与空气融为一体，但世子在附近，他就感觉是回家了，放松下来。

    不知道她在过去可好……

    想到那个长大成人的广陵王，恐惧就紧紧抓住他的心脏，握紧。他不敢再想，立即截停了思路。

    长指按下岩壁上的开关，墙壁翻转，书架左移，他从密道中走出来。这间寝室在昏暗中泛着银蓝色的光，窗外邻屋的白纸灯笼透出灯光，融在月华中。

    他整理一下衣服，走到门边，眼中情愫褪去，他推门走出去屋外。

    院子里许多灯笼已经被点亮，东南西北各处角落摆着四盏青铜灯。分别是猪狗牛羊的造型，别致可爱。

    在这里做佣人的死士们已经候在院中，张郃走上前来看着他，道：“你来得正好，这里出了一件怪事正要向你禀告。”

    张郃平时软绵绵的，唯独对他的态度微冷，没大没小。众死士已经不得不习惯。他故意造成这个局面。这会让他们对张郃抱着微妙的敬意，不敢生事。他最厌恶节外生枝。

    他扫视张郃和众人，张郃向右走两步，在他身后的地面上，草席上躺着一具少男尸体。

    尸体肤色极灰白，白中泛黑，全无血色，活像是诡异的发霉蜡人。

    他走上前，低下头端详尸体。虽然只见过这少男一眼，他立即认出这人，赵苟，这里最年轻的死士。赵苟的脖子上有两个血洞。像是蛇咬，仍在流着黑血，血水沾湿上衣。

    他用目光示意张郃，张郃跪到尸体旁边，拔出短刀。短刀快速刺开尸体的脖子，眉心，手腕三处。三处都立即汩汩流出黑血，黑血流到地上时，打磨光滑的灰石地砖冒出白烟。

    死士当中年轻的，立即倒吸一口凉气。

    他淡淡看着这情景。麻木，冷漠。

    “蛇毒罢了。深山幽谷中难免会有妖蛇出没，先前不是有让你们多洒些雄黄吗？”

    他的语气颇为严厉，众死士下意识跪下来了，除了张郃。

    “嗯，洒了……”张郃在看着他的脖子，有些出神。“刚才派人去各个角落检查，混有辟邪仙药的雄黄全部消失不见了。”

    众死士哆嗦。

    黑沉沉的眼睛扫过这群人发白的脸。

    “那就再洒一遍，去库房再拿些雄黄出来，这还要我教你们？”

    “你说谷中无论何时都要有雄黄避蛇，我们记得。”张郃仍然在直勾勾盯着他的脖子，好像他脖子上挂着妖邪鬼怪。

    “刚才派人去库房了，可是，发生了问题。”

    “什么问题。”他有些不耐烦。

    张郃转身，看向站在前面的三个死士，那三人脸色极白，一脸刚见了鬼，受惊过度的样子，他们眉间都有不祥的黑气。

    其中一人弯腰把地上的铜托盘捡起来，双手颤颤巍巍捧上前。

    盘中是一堆黑色的，黏糊糊的粉末。散发着无法用语言形容的异香和巫血混合的腥气，隐约有茶香。

    “雄黄都，都毁了……是血……黑色的血，明明是辟邪之物，可是这个血……把库房里的雄黄全泡烂了。”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阴风阵阵。死士们哆嗦得更厉害。周遭隐约有男子嗓音的鬼笑声，还有嘶嘶蛇声，隐隐绰绰，飘渺的，听似远在天边，从四面八方而来。

    死士们的恐惧却不仅是来自怪状，现在不止张郃，所有人都在看他的脖子。

    “家主。”

    距离他最近的死士是长相极普通的中年男子，脖子上缠着染血的布条。这个人不敢擅自走近他，扑通跪下，鼓起勇气膝行向前两步，眼睛死死盯着他的脖子，好像那里有世间最恐怖的事物。

    男子脸色极白，泛黄眼白中生出一根一根血丝，眼球乱颤，瞳孔缩得极细。

    “家主，您的脖子……”

    “少管闲事。”

    本能脱口而出这句话，他才觉得脖子里有一阵阵剧痛，下意识伸手去摸，从脖子上摸到一道裂口，裂口里有刺感，手指伸进去裂口，在温热的rou和脆软喉管里翻找。

    在许多惊恐万状的视线里，他从自己脖子那道血淋淋的裂口里挖出一块碎陶片。他打量着这块釉陶片。他向来有极好的记性，对任何事物都能过目不忘，但他横竖想不起陶片是从哪里来的。

    真是怪事。

    “家主，您，您还好吗………”

    死士们满脸绝望，他整好衣服，掩起血污的锁骨，把陶片收在手心里。

    “药房里应该还有备用的雄黄，就是份量比较少，要省着点用。”

    “是，是……遵命，家主。”

    众人心神不宁，语无伦次。

    在庭院靠西北的一角有一棵枣树，他走过去折了一根树枝，在泥泞雪地上挥动两三下，便画出谷中小院的简略地图，他在泥雪图上五个位置各点了五下。

    “这五个地方，各洒五尺细线的雄黄，封住出入口，所有人随身带雄黄巡逻，就根据这条路线。”

    他画了路线，扔下树枝。死士们匆忙小跑过来，跪着看了地图。

    “立即行动吧，不要拖延时间。”

    “是！”

    众人走出去了，不敢抬头，目光都刻意避开他的脖子。人活在世上，他们已经习惯有时候不听，不闻，不想。

    张郃仍然站在原地，打量他脖子的伤口。

    “你不可欺辱殿下。”张郃寒着脸，厉声说道。

    他目光幽暗，和他近来习惯的情况不一样，张郃脸上没有丝毫恐惧。他想起这个前华胥末席唯独在某件事上有非比寻常的勇气，便开始心烦气闷。

    “她好好的在房里睡觉。”他想起广陵世子，脑海中浮现的是她安然躺在床上的睡容。

    “她如果好好的，就不会用陶片割你脖子。”

    “放肆。”

    突然被触怒逆鳞，他按捺脾气，冷冷道：“做属下的不可妄自揣测楼主，她怎么可能会伤我。”

    张郃咬住银牙，紧紧握住拳头，却见眼前人已经移开目光，陷入沉思。

    他想起不久前在路途中的遭遇。当时万道霞光照遍山野，前方有一片杳杳的翠青竹林，人马刚踏进竹林，积满枯叶的地面上就升起幽冷寒烟，他带队走在小径上，听见周围的竹子里传来嘶嘶蛇声。

    野外时常遇蛇，人坐在马上，原本不会在意，每人都带着避虫的药包，避妖的符咒。

    行出十步，嘶嘶声越来越密，已经是巨浪滔天，翻腾汹涌而来。

    众人抓住缰绳，纷纷打量竹间，他看见在幽篁深处绰约走来一个青衣人影。

    很眼熟的一个人，他在笑，狡猾的，满意的，剧毒如蛇。

    “立即离开这里！”他命令道，扬鞭重重拍中马臀，快马嘶吼着冲出去。众人连忙跟上。

    马刚跑出不远，身后传来惨叫声，“有蛇咬我！”

    他回头去看，走在最后的一人身上悚然缠绕了数条青蛇，他立即射出袖箭，短箭射碎蛇头，蛇化为一缕青烟，

    立即有更多蛇爬到那人身上，群蛇张开血盆大嘴，举起獠牙，狠狠咬下皮rou。

    “哇啊啊啊啊啊啊——”

    死士们再见多识广，也被这个诡异情景镇住。竹林中不该有蛇群栖居，此事闻所未闻，何况林中有浓烈邪意，不祥得令人喉腥甜，周身发麻，竟是能让凡人本能察觉得到的。

    “有妖孽，快跑啊！”

    “这些蛇怎么会爬上马！？”

    “好多蛇！！快跑，它们来了！！”

    是蛇群。

    青色蛇群在竹间迅速袭来，是数不清的，层层叠叠的蛇毯，眨眼间积满黄白色枯叶的地面就已经尽数变绿。

    数鞭重重的打下去，他的黑马嘶吼着向前狂奔，撒开蹄子离开竹林，后方不时传来惨叫。他听着那些声音，心里数着，心神渐冷。

    后方安静下来后，他让气喘吁吁的马停下来，回头看，果然是只剩下他一个人了。

    “袁氏的妖魔……”

    他用食指摩挲着浸满血的陶片，想不明白。

    这两年袁基阴魂不散，终究还是伤到了他，但怎么会是陶片，按理说应该是蛇的毒牙。

    张郃看着他在出神沉思，心里了然。他想起先前有数次类似的经历，这个绣衣楼副官或是头破血流，或是肠穿肚烂，就这样血淋淋的从世子屋中走出来，每一次，他都将伤口归咎于袁氏的妖魔。

    他似乎是真的不相信世子会伤害他。有一次，在院子里，枣树边，张郃亲眼目睹世子突然暴起咬烂他脖子，当时不顾张郃苦苦哀求，他把世子横抱进地下室。他独自走出来后，盘腿坐在石桌边给自己上药包扎伤口。再过了一个时辰，张郃在房里伤心难过完了，挑水去菜园，路过他身边，看见他正奇怪地摸自己的脖子，好像完全不明白脖子上的伤口是哪里来的。

    因此谷中常备雄黄仙药，常年淋洒，以防蛇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