门阀之上 第24节
云岫捧着两封书信进来,驻足在旁看了片刻,待陆昭停笔方道:“娘子的字已经练得很好了。” 陆昭看了看那张纸笺,又看了看自己的字,微微摇头,自嘲道:“不过是勤以补拙,形状有些,风骨却还谈不上。你这又是做什么来?” 云岫连忙将手中的两封书信呈递上去,道:“这是五郎让婢子交给娘子的。今天一早五郎就去采办东西去了,刚刚差人回话说货品下午就到,除两百匹白绢之外,其他的东西五郎会托人送到涿州。还说后日是皇后册封大典,又近除夕,诸藩皇子都提早进京了,街上乱,让娘子少出门。” 陆昭没说什么,径直接过信。上面那一封红泥封口,落款是京兆立券,陆昭直接将信收入了案边的阁屉里,然后拆开了另一封。 这一封字迹却十分潦草,是提笔匆匆写下的,既不是陆昭父亲的字,也不是陆冲的字,没有落款,上面只有短短的一句:擢慕容宁为益州刺史督军事。 这是一道足以让削藩之议一锤定音的政令! 陆昭惊愕万分,即刻对云岫道:“速去见母亲。” 魏国所辖益州,其实只有北益州的汉中一郡。汉中重镇,王氏于魏国立国之前便于此处世居,树大根深,已成苞桑之业。昔年先帝欲立凉王为太子,因选汉中王氏族长王业嫡孙女相配,使凉益互为援引,怀抱 关中,南蔽巴蜀,运意可谓深远。 王业盘踞汉中,守阳平关之险,北控入关三道,四代人拥兵自重。历年拖延赋税,不送质子,唯一一嫡系子侄入朝为官乃是王业嫡孙王叡。王叡的短暂入朝,算是当年汉中对今上登基的一次表态。而王叡退出朝堂之后,更无人入朝。而去年,王业从弟,于凉国任金城太守王亮也因年岁已高转入天水内史。 汉中这些人既不愿与今上合作太深,亦不愿将未来全部压在凉王身上。在削藩这个敏感时期,其实是个中立势力,是可以争取的。 而慕容宁此时被投入汉中这个深潭,无疑要激起涟漪,逼汉中王氏表态。 慕容宁乃是后燕皇族慕容氏遗珠,魏国立国皆赖慕容氏之力,后于参合坡狼顾反咬,遂有今日江山王业。不过魏国高祖仍以慕容氏女为皇后,对其家族并不过于杀伐。说到底,那后燕前主是还高祖自己的舅爷爷呢。 以往益州刺史之位都是派陈留王氏或是其他高门子弟上任。因有本地仕子不任本地官的规则在,这些高门才俊大多入乡随俗,承认当地豪族利益。毕竟你家子侄亦在我乡土为官,规矩大家都明白,没必要互相往死里得罪。所以益州刺史们多有着和稀泥的本事。 而慕容宁不然。他身为遗族之后,家族实力不强,无乡无土,兼具戚族身份,所依赖的是魏国皇权的力量。 皇帝令慕容宁任刺史、督军事,是让他插手汉中军政。若他不赴任抑或是不能胜任,皇帝则可以违命处死慕容宁。慕容宁没得选,只能以雷霆手段插手汉中。 如此,汉中必须由此时表态,再无中立之地。 若汉中王氏不愿屈从,则会杀慕容宁。所以魏帝不会派自己的嫡系赴任,毕竟危险太大。如果慕容宁被杀,汉中明朗,魏帝随后能布置从容,所损失的不过是一遗族后人。这样既削弱慕容鲜卑在北境固有的影响,又可使慕容鲜卑与自己同仇敌忾,为关中民族矛盾减压。待局势稳定,更可以占据大义,以此向王氏发难。这个局面自然是好处多多。 若王氏选择魏帝,随不至于即刻与凉王刀兵相向,但可以闭守险关,停止向凉州输粮。魏帝以不战而屈人之兵,更是稳赚不赔。 因此,令慕容宁为益州刺史,可谓削藩令之先声。 顾氏听到这个消息之后,面色暗沉,点头道:“今上谋略深远,我家须要谨慎应对。” 举国都在谈论大魏新后之事,而这条益州刺史的任命,却早已在某个不为人知的夜晚悄悄地离开了长安,就连朝野上下都没什么异动。可见为了实施这条政令,魏帝已经缩小了商议圈子。即便是陆冲转入中朝,亦不知此事,可见自家被防得有多厉害。 消息裹得紧紧的,行事也不拖泥带水,暗影藏锋,临境方露,倒真像是当今陛下的手笔,老成到了极致。 陆昭将那信轻轻一掷,白纸黑字顷刻在哔驳的炭火中化为了灰烬。 第58章 借刀 初五这一日,天气绝好,顾氏在内阁中领着三名掌事核算,其中一人念帐,两人打算盘,点算进出项目。而琼瑰负责二次点算,和玉则负责复查账本。此时账目核算已经进入了后半程,只见陆昭从珠帘后转进来,已梳妆插戴好,连衣裙都是时新的。她进来之后,只静静坐在一旁,观看众人。 算盘打了半晌,又有十本账目点算完毕,众人皆停了下来。顾氏放下吃了一半的茶,问道:“如何?” 其中一个负责打算盘的李掌事道:“本季府内进项为五千七百二十三贯八百三十四文。” 另一个孙掌事则道:“不对,应当是五千四百一十九贯六百五十二文。” 顾氏见两人数目不对,只得等琼瑰这边再报数,却听陆昭道:“孙掌事算差了,方才宫内赏的茶水钱一项,你算珠拨漏了。” 一会儿,琼瑰这边也点算完毕,点头笑着道:“确实是孙掌事这边算差了。” 孙掌事羞愧道:“娘子耳聪目明,是奴的错,奴自领责罚。” 顾氏只说无妨,又笑着对陆昭道:“每次核算的时候你都找借口躲出去,怎么今日倒肯过来帮着娘了?” 陆昭纳了个福:“帮着母亲原是份内,只是今日女儿确实是想出去。您瞧这天气这么好,初四女儿就没出去成,今日想出去逛逛。” 顾氏想起后日便是全家进宫的谢恩的日子,听着那日公孙内司的意思,只怕进宫谢恩之后,女儿不见得就能立刻出来,于是道:“你自去,只是申时之前务必要回来。” “阿娘。”陆昭走近了母亲,拉了拉衣袖,轻声道,“阿娘,我没钱了。” 顾氏早知道她心里的算盘,别过身去坐下:“你每月零用也有不少,怎么如今一丁点都没剩下了?” 陆昭道:“进宫见姑母,女儿也不好空着手,既要送,那必然也要最好的。还请母亲施舍些吧。”见母亲仍不为所动,陆昭又央求道,“母亲可以把钱交给和玉,让她跟着女儿一起出去。有和玉管着,女儿肯定不敢乱花钱的。” 顾氏叹了口气道:“也罢。”说完从案上的一方锦盒里抓了几吊钱,交给和玉道,“你好生看着她,回头钱花在什么地方,有不妥当的,你只管和我报。”说完又嘱咐陆昭,“和玉她这几日辛苦,又从没出去过,你也别光顾着自己逛,也带人家转一转京城里的繁华地。” 陆昭一一应下后,又谢过母亲,拉着和玉,火急火燎地走了。 琼瑰道:“夫人,账目是否还要接着算?” 顾氏摇了摇头道:“明日保不齐有什么事,哎,瞧我这劳碌命,接着算吧,我先替了和玉的工。”说完自拿起了账簿。 三名掌事也都笑着重新坐下了,国公夫人一向都是宽和的性子,他们最是清楚。 陆昭携了和玉出门,并没有带雾汐、云岫二人随行。两人上了车,直奔桢侓坊的兴安茶楼。 陆昭进了茶楼,直要了二楼的雅间,进了雅间后,推开了靠街的窗户,余光瞥了一眼不远处的茶竂。片刻后,陆昭转身向和玉笑了笑,说:“这里好,看街上看的清楚,又热闹。” 说完,陆昭摘下了银纱帷帽,又行云流水般地点了数样吃食,然后笑着对和玉解释:“他家的蜜煎最好,你也尝尝。” 和玉连忙推谢:“婢子可不敢放肆。” 陆昭道:“没什么放肆不放肆的。是我托了你的福。” 茶楼外甚是热闹,街上叫卖声屡屡不绝。茶楼伙计上了花茶和蜜煎来,陆昭亲自给和玉斟了一杯,道:“长安的井水不大中喝,倒是冲花茶好些。”又捡了果子与对方尝。 如此盛情难却,和玉只好小心翼翼地谢了吃了。 过了半晌,陆昭忽然道:“我好像听到茶楼下那个人又在卖胡饼了。和玉,你替我去买些好不好?父亲他最喜欢这家摊子的胡饼了。” 和玉听了,连忙放下手中的茶食,道:“婢子这就过去。” 陆昭听罢,眉眼笑成一弯月牙:“劳烦你了。若他问你要什么样的,你就说羊油素油的各一半,羊油的不要芝麻,素油的多撒些芝麻便好。” 和玉一一应了,下了茶楼。果然见茶楼前有个卖胡饼的中年人,黑长的脸,眼皮上长了个瘊子,遂按照陆昭交代给自己的话,向他要买。 “多少钱?”和玉没有看到对方脸上讶异的眼神,低头解开荷包掏钱。 中年人低声道:“你是什么人?” 和玉一脸茫然,看到对方略有些狰狞的眼神,便防备地向自己的颈间摸去。然而只是一瞬间,对方便从腰间抽出一把匕首,猱身扑向了她,将匕首深深地扎进了她的胸口。 忽略掉了周围人惊异的目光,以及刺耳的尖叫与呐喊,中年人似是注意到了早已埋伏在暗处的人,迅速跑进了深巷。 “不好,快去追。”此时,坐在不远处茶竂的元澈迅速下令。 已经便衣着装的率卫从四面八方开始朝中年人逃跑的方向围堵。冯让跑到和玉的身边,俯身探了探鼻息,然后向元澈摇了摇头。 元澈抬头望向二楼打开窗户的雅间,按向手中的佩剑,冷冷道:“她还在茶楼里。”他一度没有认出来那是陆昭,不过两年,她的个头怎么窜的那么高。 此时大批的人从茶楼内涌了出来,元澈带着冯让,逆着人/流,拾级而上,抬眼望去,一名头戴银条纱帷帽的女子亦从楼上走了下来。帷帽后,女子的面容分辨不清,然而似乎感受到了元澈的注目,女子稍稍停了下来,而后继续下行。 正当两人错身的那一刻,元澈回手钳住了女子的胳膊:“你这次又要做什么?” 然而话音刚落,一记掌掴便落在了元澈的面颊上。“哪里来的浪荡子!” 这声音一听便不对,女子的声音娇如莺转,略带薄怒。这完全不是元澈记忆中陆昭的声音。陆昭的声音如玉碗敲冰,清泉隔雾,他听到她说话,便定如所见。 “失礼。”元澈捂着脸颊,向女子下行的方向看过去。恍然间,他注意到了紧紧跟随在帷帽女子身后的人。方才似是借助了帷帽的遮挡,元澈竟没有注意到她。 她身材高挑纤细,穿一袭晴山蓝的褙子,鹤羽白的广袖深衣。银线穿了细米珠子点了一小簇樱花在领口。那领口被浆过,笔直地贴合在她的颈项上,露出一寸雪白。一小撮碎发缀在脖颈处,如有乌云蔽月之美。 元澈回身欲拉住她,然而汹涌喧闹的人流将他们越冲越散。因外面出了人命,周遭有尖叫声,惊呼声,近处有人推搡,远处有人践踏,场面竟向元澈无法预料的方向发展。 而远处那抹依旧镇定的身影,慢慢转过身来。她嘴角微微上扬,那笑容似是怜悯,如有嘲讽,之后从容回身,慢慢消失在了茶楼的出口。 元澈冲出茶楼,寻找陆昭的身影,此时率卫来人回禀:“那个卖胡饼的人找到了,在小巷子里,已经被杀死了。” 元澈望着混乱的人群,以及早已消失不见的晴山色,僵立在了原地。 线索断了。 “张伯伯,去南城。” 陆昭冷漠的声线在车帘后响起,配合着牵车人肃杀的面容,从一片混乱中剥离而出。 第59章 宫城 绣衣御史属的值房位于皇城之西定安桥附近。此时已至夜半,风声刮着窗纸扑棱棱作响,而值房各角的带刀守卫却静立如石,静穆无声。 一个面色泛黄的小侍提着水壶,小心翼翼地走进了值房。值房内,一名身着绿袍的年轻内侍立在屏风前面,偶尔瞥向屏风后端坐的人影。看见小东西颇为吃力地提了水进来,微微抬了抬下巴,示意他去泡茶,自己则冷眼在旁边观看。 但凡新进的内侍皆要在值房内侍奉顶头上司五六年,学规矩,学本事。等出师了,或派到各殿管事,或在绣衣属内任文职。有造化的,让绣衣御史带着,在皇帝面前露上那么一回脸,那就是万人难及的一世富贵。 小内侍泡完茶,端到年轻内侍的眼皮子底下。年轻内侍瞥了一眼茶杯中的沫子,皱了皱眉,声音尖利地斥责道:“这茶怎么能吃!”见小内侍满脸委屈地看着自己,仿佛下一秒眼泪就要落了下来。年轻内侍终是叹了口气,自己起身走到盛放茶具的案前。 “茶要冲洗三次方可。”年轻内侍一边说,一边娴熟地取出六安瓜片,分量比寻常量稍稍多一些,“主子晚上值班,茶喝的浓。”小内侍站在旁边听着,并仔细观摩着年轻内侍的动作,默默记了下来。 “主子早上用阳羡,中午用顾渚紫笋,晚饭后多用靳门团黄,若没有,依旧用阳羡便好。”年轻内侍谆谆教导着,手上的动作依旧没有停,“茶么,提前泡好,眼睛耳朵要勤快。若主上今儿个咳嗽了,茶水上更要勤一些。听懂了?” 小内侍点了点头道:“听懂了。” 年轻内侍听着对方并不标准的官话,无奈地摇了摇头,然后道:“你,去把外面回事的人叫进来。”说完,便捧了茶转进了屏风后。 片刻后,外面走进了一名黑衣男子,面有胡须,他虽是绣衣属的人,却不是宦官。绣衣属人员纷杂,在宫内行走的多是内宦,但宫外的便是形形色色的人。叫卖郎,浣衣女,酒博士,算命的,勾栏女子,街头卖艺,无所不在,无所不用。至于公卿之家里安插的人,则更多。消息林林总总通过庞大的网络汇总至宫内,由几名高级文员疏理,最终呈报给绣衣御史本人。 不过绣衣御史手下也有一些可以直接驱使的外勤人员,这名黑衣人就是其中一个。 “卑职刘芳之见过主上。” “起来说话。”屏风后面的声音慵懒却极具攻击性,如同伏在地上吐着信子的毒蛇。 刘芳之起身,然后道:“禀主上,咱们在国公府正堂内房安插的一个女婢,今天早上在闹市里被人一刀捅死了。国公府晚上报了官,案子如今在太子手里边按着,但只是立了案,没给什么说法。捅死女婢的人是个叫卖郎,出了事之后逃走了,却不知被哪里来的一群羌人杀了。卑职也去查过了,那叫卖郎并不是咱们绣衣属的人。” 屏风内有瓷器轻轻碰撞的声音,里面的贵珰显然放下了茶盏。“那婢女是自己出去的,还是跟着什么人出去的?” 刘芳之道:“国公府负责值守的人报了消息,国公府前后脚出来了两辆马车,她是跟着第二辆出来的,说是靖国公的嫡长女出门,大抵就是在那辆车里头。两辆车的人都是去了兴安茶楼,进去之后,单她一个人出来,和叫卖郎说话,出了事。后来场面太混乱了,茶楼里国公府的人就匆忙上了车,等到傍晚人都回了府,还没寻见人,觉得不对,就报官了。” “上午出了门,街上出了这么大的事,去的都是女眷,怎么傍晚才回来?”贵珰的提问向来刁钻。 刘芳之谨慎回话道:“最后一辆马车是傍晚回来的,上午的确是回来了一辆车。至于哪辆马车坐了什么人,还容卑职再去探探。” 屏风后面修长手指的剪影挥了挥,年轻内侍将茶盏撤下。贵珰继续道:“那婢女在国公府里如何?国公府的人待她如何?我记得上回你们报,她已经在内房侍奉了。” “主子所记不差。”刘芳之道,“她才入了内房,据说颇得顾氏的重用,连这几日府内查账清点,也多是用的她。听掌事说,顾氏一向软弱心善,下人即便有过失,她也多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,是个仁慈的主儿。” “那个嫡长女待她如何呢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