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六朝燕歌行 第二十七集 如是我闻 第六章 一髻佛母

    2022年2月4日

    一曲跳罢,那美人儿娉婷而立,一手抚在腮侧,笑道:“如何?”

    鱼玄机惊惧交加,身上的皮肤寸寸作痛,似乎正被人生生剥下,对那位德妃的遭遇感同身受。

    齐羽仙更是头皮发麻。仙姬屡屡吩咐,切不可小觑博陆郡王。可她还是没想到,这个老太监竟会如此毫无人性。口中说着放过自己手下的御姬奴,一转眼便披着德妃的人皮,跳着胡旋舞出来。

    面前的美人巧笑嫣然,用苍老的公鸭嗓道:“你看我美不美?”

    齐羽仙激灵灵打了个寒战,勉强道:“大王何必如此?”

    那美人爱怜地抚摸着身体,“这么美的身子,与其让那些臭男人糟蹋,还不如留给本王这样的爱花之人。”

    玉手在白美的胴体上游走,一直探到腹下。两女惊恐地发现,那张人皮虽然被精心修饰过,但下体仍能看出施虐的痕迹,显然在死前饱受摧残。

    李辅国毫不在意,满意地笑道:“老夫此生,终得圆满。”

    齐羽仙唇角抽搐着说道:“恭……恭喜大王……”

    “何必客气?”披着美人皮的李辅国笑着对两女说道:“接下来,就需要两位出力了。”

    齐羽仙心里升起不祥的预感,“大王何出此言?”

    “老夫此番需得三名处子,”美人托起掌心的摩尼珠,“她一个。”

    然后指了指鱼玄机,“你一个。”

    最后看着齐羽仙,笑眯眯道:“还有你一个。”

    齐羽仙娇躯剧颤,失声道:“不——”

    说着,她玉臂一挥,手中的青玉簪一分为二,中间弹出一根发丝般的细长银链,利刃般绞住李辅国右手。

    银链泛起暗紫色的光泽,光洁的皮肤瞬间裂开,破损处仿佛被无形的力量侵蚀,迅速腐烂蔓延。

    齐羽仙一不做二不休,银链飞起,绞向李辅国的脖颈。

    美人张开红唇,露出里面苍老的嘴巴和牙齿,然后吐气开声,“咄!”

    齐羽仙刚跃起身,高涨的灯焰蓦然黯淡下去,缩在角落中的阴影宛如沸腾一般,翻滚着迅速扩张,无数仿佛浸满鲜血的朱红色细绳从阴影中飞出,将她手脚死死缠住。

    李辅国身上的人皮已经在暗紫色的侵蚀下腐烂大半,残留的部分依然光洁白皙,露出的部分则是苍老枯皱,衰朽不堪。

    李辅国感叹道:“黑魔海果然有些底子,竟能冲开老夫的禁制。”

    “杀了我吧!”齐羽仙狠声道:“仙姬会为我报仇的!”

    “好生霸道的腐体之毒。”李辅国抬起手掌,“秘御那老东西以巫入毒倒是有些长进。不过所蚀的仅是死物,不伤生灵,却是奇了。”

    齐羽仙面颊抽搐了一下。教尊这会儿赐下的毒物自己暗中试过,的确霸道无比,却没想到对生灵无效。

    李辅国身上的人皮腐蚀殆尽,仅剩下半张脸和胸前一只雪乳尚且完好。

    他低头看了一眼,叹道:“子时将至,吉兆已显。”

    李辅国扬起头,那只乌亮的云髻摇晃着往后掉落,露出零乱的白发,他合什顶礼,长声诵道:“阿弥陀佛,恭迎如来佛母。”

    油灯愈发低暗,他苍老的身体像被阴影涂抹般,变得青黑。

    太液池。秘阁门外。

    程宗扬没有试图翻检尸体,寻找线索。他避开宫万古的尸身,一边摸索着,一边小心踏上台阶。

    面前浓郁的黑雾蓦然分开,程宗扬脚底一蹬,身体平平后移,就像踩着太空步一样瞬间退出数尺。

    一柄细长的直刀斜劈而下,刀锋几乎贴着程宗扬的鼻尖划过,只见刀光一闪而没,宫万古由肩至肋,斜着现出一道刀痕,然后上身缓缓滑落,坠倒在地。

    程宗扬早已拔刀在手,他左刀横胸封住门户,右刀仿佛发出一声虎啸,凶猛地劈入浓雾。

    雾中传来一声闷哼,一截手臂握着直刀飞出,诡异的是断臂处并没有多少鲜血溅出,犹如死物。

    程宗扬无暇理会,一招得手,立刻猱身跃上台阶,双刀交错攻出,转眼间便斩中数刀。

    一股死气汇入丹田,程宗扬心下大定。虽然场面诡异,但藏在黑雾中的不是妖怪,而是活人,修为也比自己差了两个等级,虽然称得上好手,不过想偷袭自己,还是不够看。

    想来也是,世间高手就那么多,谁乐意净身入宫,当什么太监……

    程宗扬心头悸动,立刻举刀封格,接着刀身一沉,被一只枯瘦的手掌按住。

    程宗扬侧身翻肘,左手刀从腋下挑出,攻向那人胸腹。刀势去尽,他才惊觉不对,刀锋处空荡荡的,什么都没碰到。

    被按住的右刀重如千钧,接着一只皮包骨头的手掌从黑雾中伸出,往自己面门抓来。

    程宗扬猛然抬头,只见几根稀疏的白发低垂下来,一个骷髅般的脑袋在黑雾中居高临下,正对着自己,嘴角下勾,露出凶狞诡异的表情——那人竟然是倒悬着,从头顶攻来!

    此时再想封格已经来不及了,程宗扬仰身往后翻去。那只手掌以毫厘之差,从他喉头划过,指尖勾住他的衣襟,“嗤”的一声,光鲜而结实的锦服像被刀切一般,当胸撕开。

    程宗扬退出丈许

    ,双刀谨守门户,心下气得吐血。自己大氅早已没了,这会儿外衣也被撕破,天寒地冻的,冷不冷还在其次,主要是形象太不体面,好歹是个侯爷,弄得破衣烂衫,跟个叫花子一样。

    那只皮包骨头的脑袋被重重黑雾阻挡,不见踪影,只从黑暗中传来阴冷的声音,“天堂有路……”

    那人声音诡异地拉远,仿佛正在飞速远离。

    “你不走……”

    到最后几个字,就如同从幽冥传来,渺茫难辨。

    “地狱无门……”

    声音从极远处迅速靠近,刹那间,骷髅头穿过黑雾,出现在眼前。他脑袋倒垂,嘴巴咧开,嘴角下勾,露出缺牙少齿的牙床,神情诡异莫名。

    程宗扬忽然意识到,他脑袋倒垂,下勾的嘴角应该是上翘,那种诡异的表情其实是在笑!对着自己开怀大笑!

    “……偏进来!”

    那人咧嘴笑道,然后双臂一振,宽大的衣袖中飞出一片寒光,雨点般朝程宗扬洒来。

    程宗扬右刀劈手掷出,顺势扯下撕破的外衣,将袭来的毒针尽数卷飞,然后左手挺刀,纵身跃起。

    那个骷髅般的头颅倏忽不见,程宗扬早有准备,一股至刚至阳的气息从丹田内透出,沿着刀身凝成一团耀眼的光球,往黑雾中狠狠劈去。

    缭绕的黑雾与九阳真气一触,顿时像蒸发一样化为乌有。藏在雾中的身影隐约显出踪迹,却是盘踞在一片暗红的大网上,借助网丝的弹性在空中来往。

    “死!”

    程宗扬暴喝一声,九阳真气包裹着刀身呼啸而出。

    那皮包骷髅四肢蜷屈攀在网上,飞快地往侧方一荡,避开锋芒。

    刀锋落下,那片丝网仿佛充满黏性的胶质般凹陷下去,坚韧异常,接着九阳真气爆开,丝网寸寸崩断。

    失去凭藉的骷髅怪笑起来,干瘦的四肢仿佛蜘蛛般一弹,扑向刀身光芒暗淡的猎物。

    程宗扬右刀已经掷出,左手长刀真气耗尽,那人赤手抓住刀身,然后张开嘴巴,用裸露的牙床往他颈中咬去。

    那人牙齿几乎掉光,即使被他咬住,也未必能咬穿皮肤,但被这骷髅咬上,就算不痛不痒,也会恶心死。

    程宗扬右手握拳,朝他面门击去,忽然拳头一张,一道雪亮的光柱从手中放出,直刺那人双眼。

    藏在腕下的手电筒开到最大,一切都在刺眼的光芒下无所遁形,只见那人双目血红,大张嘴巴中,发黑的舌头卷成锥状,正试图刺出。

    突如其来的强光让刘克明短暂失明,他双目紧闭,松开抓住的长刀,身后一根细绳猛然拉紧,笔直往檐上飞去。

    “杀!”

    耳边传来一声暴喝,刘克明心下冷笑,那位程侯喊得虽响,终究已是强弩之末。他又没有长翅膀,怎么可能飞到空中?等他落地之后再跃起,自己早已稳住阵脚,到时鹿死谁手,尚未……

    胸口传来一丝尖锐的痛意,瞬间透体而过,“笃”的一声,刺进檐下椽头。

    一柄利剑从刘克明胸口刺入,将他钉在檐下。

    吕雉双手握着剑柄,长长的黑翼往两边延伸,融入黑雾,就像是凝固一样,没有带起半点风声。

    “干得漂亮!”

    程宗扬赞了一声,正要上前推开阁门,却停住脚步。

    高大的阁门紧紧关闭,浓郁的黑雾如同活物一般,从缝隙间不断缭绕伸出。

    门后隐隐传来“咚咚”的心跳声,仿佛沉睡着一头恐怖的魔物,正在等待阁门打开。

    “咚!咚!”

    暗室内传来诡异的鼓声,鱼玄机竭力睁大眼睛,只见一只青黑色的手掌从阴影中伸出。

    那只手掌托着一颗拳头大的心臓,褐红色的表皮不停收缩,发出击鼓般的心跳声。

    接着,一张恐怖的面孔出现在暗室中。

    李辅国双目紧闭,头顶一束白发箭矢般竖起,他浑身涂成青黑色,额头中央画着一只白瞳竖目,口中伸出一颗利锥般的尖牙。

    他浑身赤裸,皱巴巴的皮肤充满了衰朽的气息,然而在他胸前,却赫然耸起一只丰挺的雪乳。他右手举着一具尸体,那尸体胸腔破开,肋骨外露,被掏出的心臓正握在他左手中。

    李辅国一手举着尸身,一手托着那颗祭炼过的魔心,边走边舞,生着独齿的口中念诵咒语。

    鱼玄机瞠目结舌,齐羽化则是心头战栗,惧意横生。

    这是蕃密的化神术,施术者以己身为器皿,极尽全力模仿护法神的形态,从肤色、妆扮,到手足的位置、身体的姿态,直到面上的表情,投注的眼神,甚至是眉毛最细微的动作,每一个细节都与所化的神明一模一样,以此容纳神明的降临。

    而李辅国所化身的,正是密宗的护法神:一髻佛母。

    一髻、一目、一齿、一乳。

    法身一体。

    状如神魔的李辅国边舞边咒,越走越近。忽然他身体一旋,托在掌中的尸身四肢一阵摇晃,倒悬的头颅转过半边。

    鱼玄机心头像是爆炸一般,惊呼声冲出喉咙,紧接着舌根一阵剧痛,几乎绞断了舌头。

    泪眼模糊中,她看到那具尸体的面容,却是自己的族兄,为了家族,净身入宫的鱼氏子弟,鱼弘志。

    “……哞!”

    李辅国念出最后一个咒文,然后将鱼弘志的尸身面朝下丢在地上,抬腿踏在尸体背上。

    他曲起右腿,左腿伸直,双手拿起魔心,用尖齿撕开,昂起头,血淋淋的吞食起来。

    鲜血顺着他枯皱的皮肤淌下,唯有那只独乳突兀地耸在胸前,雪白浑圆,片尘不染。

    李辅国丝毫不在意暴露出身体的隐私,在他腹下,原本阳物的位置,阳根和yinnang都被割去,只留下一个凹洞。斑驳发白的阴毛被鲜血染红,愈发凌乱。

    吞食完魔心,李辅国青黑的皮肤愈发暗沉,他抬起沾满血迹的手掌,自怜地摸了摸身体,本来枯皱的皮肤似乎光滑了少许。

    李辅国闭上双目,满足地扬起脸,将双手的血迹涂在额上。接着他额头绘出的白瞳微微一动,犹如活物般望向网中的女子。

    与那道非人的目光一触,鱼玄机似乎被一桶冰水浇到身上,通体冰冷。

    眼前衰朽的老太监仿佛消失不见,就像是一个只存在于传说中的魔神占据了他的身体,在他rou身中复活。

    “唵……”

    那具身体口中发出一声低咒,声音与他原本苍老的公鸭嗓截然不同,又轻又细,宛然已化为女声。

    数十丈高的秘阁完全被黑雾笼罩,内部盘绕的回廊上,一名白发太监无声走过。他怀中抱着一只沾满血迹的白绫包裹,步履略显蹒跚。

    风雪打在玻璃上,他扭头望去,露出一双血红的眼睛。

    阁门内侧,悬挂吊桥的高台上,程元振跷着脚坐在椅中,手里拿着一柄寒光如水的短剑,正用一方丝帕细细抹拭。

    作为博陆郡王最信任的义子,他服侍王爷已经超过三十年。

    三十年间,六位皇帝,数十位宰相,更多的朱紫重臣,一方诸侯,犹如流水般随波而逝,唯独博陆郡王屹立不倒。

    三十年间,他不知目睹过多少达官显贵的兴衰荣辱,生死存亡。无论是贤愚忠jian,也不分精干庸碌,在博陆郡王这座巍巍大山之下,都只有八个字:顺之者昌,逆之者亡。

    忠如宰相武元衡,被刺客当街杀戮,死得不明不白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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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能臣如李德裕、牛僧孺,各为朋党,攻讦不绝,看似在朝中争权夺利,如火如荼,背后却是南衙在北司面前步步退让,除了不属于牛李二党的郑注、李训,无人敢对宦官非议一字。

    贵如郭氏,昔日族中冠盖云集,满床笏板,如今已是云烟过眼,凋零殆尽。

    强如卫公,只能退居天策府,闭门自守。

    即便帝皇之尊,在博陆郡王手中也如同小儿,听任摆布。

    宦官原本只是君主的家奴,所有的权柄都来自君主。但在李郡王的控制下,宦官权势前所未有地膨胀。两枢密使、两神策军中尉,便可裁决军政。

    上行下效,同僚们的肆无忌惮,程元振也心知肚明。北司诸宦能驱使南衙众臣如牛马,刘克明就敢手弑敬宗。田令孜能以马球胜负决定节度使,王守澄等人就敢自行拥立新君。

    至于前日在宫中大杀群臣,在程元振看来,不过寻常事。倒是杀李昂还有几分看头,尤其是给唐皇的爱妃剥皮,是个精细活,弄起来颇有趣味。

    此番若是王爷大功告成,莫说几个要被送进寺院剃度出家的妃嫔,便是宗室的金枝玉叶也可肖想一二。

    比如安乐公主,还有太真……

    程元振呼吸粗重了几分,擦拭短剑的手指愈发用力。

    忽然他抬起头,鲜红的双目仿佛要滴下血来。

    白发太监穿过黑雾,一边张口“嗬嗬”了两声,一边比划着手势,却是舌头被割,不能言语。

    程元振放下脚,皱眉道:“刘克明死了?”

    “嗬嗬。”

    “若不是王爷,他早该死了,多活这么些年,都是赚的。”程元振道:“来的是哪位?”

    “嗬嗬。”

    “程侯?居然不是帛九爷?”

    “嗬嗬。”

    “好大胆子,真以为他一个假节的汉国重臣,王爷就不敢动他?”程元振冷笑道:“他也不想想,他要是身死,汉国剩下那几位辅政大臣还不弹冠相庆?”

    “嗬嗬。”

    “有胆子,让他只管进来!”

    白发太监解开包裹,露出一颗血迹斑斑的头颅。

    “哟,这不是太皇太后的贴身大总管吗?”程元振笑出声来,“怎么就只剩个脑袋了?”

    “嗬嗬。”

    “仙居殿的人都已经杀光了?”程元振满意地点点头,“干得好。”

    “嗬嗬……”

    “少了一个?那个曾经入宫献舞的瑶池宗白仙子?”

    程元振瞬间变脸,一脚蹬出,将老太监踹翻在地,“没用的东西!王爷养着你们吃闲饭的吗?给我去找!”

    白发太监叩首退下,程元振靠回椅背,朝短剑上呵了口气,继续擦拭起来。

    大明宫,紫宸殿。

    风雪中,苏定方手持长槊,腰挎弯弓,与罗士信等人顶盔贯甲立在阶上。

    紫宸殿的玉阶下,数百名内侍黑压压跪成一片。

    “老叔!是我啊。”仇士良紫袍湿了大半,脸色又青又白,不知是急是冷。

    “仇家的三伢子,士良啊……”他伸长脖子道:“太皇太后又传来懿旨,请江王殿下前往太液池。”

    “老叔,求你心疼心疼侄儿吧。”仇士良带着哭腔道:“有道是事不过三,这都第三道旨意了,再拖延下去,只怕小侄的性命难保啊……”

    殿门紧闭,大殿内静悄悄的,只能看到一点烛影。

    “兴许是老叔睡了?”

    众目睽睽之下,仇士良只能凑合着给自己找个台阶下,一边央道:“定方老哥,你帮我传句话呗。”

    苏定方满脸为难地说道:“兄弟啊,这回的事,你可得把稳了。”

    仇士良心里一阵乱跳,绛王变江王已经够蹊跷了,偏偏拥立新君这种顶天的大事,王爷却不露面,一味用太皇太后的名义催江王去太液池,里头的味道更是不对。

    卫公要是跟王爷对着干……

    那还用问?赢的肯定是王爷啊!没看到天策府都被挤兑成什么样了?说起来一堆的大将,可连一兵一卒都指挥不动,就算这帮爷儿们一个赛一个能打,能以一敌百,神策军可是十好几万呢!

    仇士良打定主意,嘴上却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,“定方哥,你给我说说呗,到底出了啥事?”

    苏定方攒眉叹气,最后一跺脚,“拿人手短,吃人嘴软,谁让我拿了你的九花虬呢?兄弟,俯耳过来……”

    “等等!”仇士良回身喝道:“哭!都给我哭!”

    殿前哭声顿起,内侍们卖力地号啕起来。

    仇士良这才小声道:“哥哥,你说,兄弟听着呢!”

    苏定方一手掩口,低声说着,仇士良眼睛越瞪越大……

    紫宸殿内,李炎还沉浸在自己即将登临帝位,成为大唐君王的巨大惊喜和冲击中,他有些敬畏地看着面前的御座,心头的悸动、惊讶、狂喜、渴求……百般滋味交织在一起,一时间不禁思绪如沸。

    李药师没有打扰他,只安静地立在后面,谨守臣子的本分。

    李炎毕竟是李炎,很快他便稳住呼吸,眼神恢复清明,接着毫不犹豫地坐上御座。

    代表着无上权力的御座镶金嵌玉,华丽无匹,但坐上去并不十分舒服,单论舒适,远远比不上姑姑家里的沙发。不过那种超越一切的安全感和满足感,却是世间任何坐椅所无法比拟的。

    强忍住抚摸御座的冲动,李炎挺直腰背,微微昂起头,正襟端坐,这时才听到外面的哭声。

    李炎原本不想理会,可外面的号哭声一浪接着一浪,似乎没有停歇的意思。那帮内侍不男不女的公鸭嗓本就难听,再加上因为破音愈发刺耳的尖嚎,更让人难以忍受。

    李炎面色越来越难看,终于按捺不住,猛地站起身来。

    李药师执笏道:“殿下可是心生不忍?”

    “忍倒是能忍,可我甫入宫,他们便哭声震天,这是做什么?”李炎心直口快,毫不掩饰地抱怨道:“欺负人吗?”

    大喜的日子,一大帮人在外哭丧似的哭个不停,难怪李炎忿怒。

    “还请殿下稍作忍耐。”

    “卫公,”李炎忍不住道:“小王来时,姑姑专门吩咐过,让我不要靠近博陆郡王。敢问卫公,可是有什么不妥吗?”

    “有微臣在此,殿下自可放心。”李药师道:“请殿下今晚且留此间,待明日一早,百官入觐,殿下身登大宝,便万事无忧。”

    李炎重重吐了口气,然后感激地说道:“今日若非卫公,小王还不知会被他们如何摆布。”

    “殿下百神庇佑,自当化险为夷。”

    李炎笑道:“借卫公吉言。”

    心神激荡下,李炎睡意全无,他立在御座前,却不禁想起宫中最宏伟壮丽的含元殿。

    坐在殿中,几乎可以俯览整个长安城。四夷宾服,万国来朝……

    不知外面情形如何?姑姑这会儿在做什么?

    “殿下。”

    李炎正浮想联翩,高力士从殿后钻出来,小声道:“公主府里有人来了。”

    暗室内,状如恶魔的佛母扬起双手,双足旋转着,无数沙砾从天而降。

    那些沙砾五彩纷呈,如同闪动着神圣的佛光,在它脚下勾勒出一座外圆内方的坛城:蔓荼罗。

    那座蔓荼罗直径将近两丈,几乎铺满整座暗室,结构庞大得令人难以置信,却又精细入微,内部充斥着无数繁复的细节,一层套着一层,每一颗沙砾的位置都精准无比,就像用尺子量过一样,无一错漏,精美绝伦。一眼望去,仿佛无限多的细节瞬间塞满视野,让人难以呼吸。

    佛母旋转得越来越快,最后只能看到一团疾转的影子。

    随即一道虹光飞起,流入坛城。

    那道七彩的虹光闪烁着,流淌不定,一端落在蔓荼罗正中的李辅国身上,另一端则没入虚空。就像是要化虹而去,却被蔓荼罗锁住。

    坛城中央,枯皮白发的李辅国盘膝而坐,手中握着一颗晶莹剔透的珠子。他左右两侧,各有一棵五彩沙砾组成的婆娑宝树,细软的树身宛如纤腰般窈窕。

    李辅国双掌合什,赞颂道:“如来佛母,三世庇佑。rou身化为虹身,飞

    入清净刹土。”

    说着他掌心虹光大盛,rou身的动作骤然停止。

    就在这时,光线忽然一暗,室内仅剩的那盏油灯无风而灭,仿佛灯枯油尽。

    鱼玄机心头发紧,李辅国的身影虽然与此前一般无二,却给人一种异样的感觉,就像彻底朽坏的腐木般,生机已绝。

    齐羽仙眼光更高明一些,端坐在蔓荼罗中的李辅国似乎只剩下一具空荡荡的皮囊,魂魄悄然离体,反而是他掌心那颗琉璃天珠,隐隐有生机波动。

    紧接着,琉璃天珠绽放出七彩的虹光,一个不辨面目的身影端坐在珠内,放在胸前的双掌相错,一手指天,一手指地。

    佛光照耀下,琉璃天珠仿佛被托在手中一样升起,往鱼玄机缓缓移去。

    鱼玄机瞳孔收紧,被夹住的舌尖颤抖起来。

    琉璃天珠越移越近,对面的齐羽仙忽然红唇张开,舌尖一翻,吐出一截银亮的细管,接着用力一吹。

    一道寒光从吹管中疾射而出,直刺琉璃天珠。

    毒针正射中琉璃天珠,却仿佛只穿过一个虚幻的泡影,便无声无息地没入黑暗,消失无踪。

    紧接着齐羽仙眼前一亮,琉璃天珠瞬间出现在面前。

    晶莹剔透的珠身内,面容苍老,赤身裸体的李辅国盘膝而坐,他左手放在胸前,右手扬起,手指结成法印。最后的生命力在他魂体内澎湃激荡着,像是要绽放出最后的光华。

    没有任何迟疑,剔透的琉璃天珠内放出一道虹光,落到齐羽仙唇上。那道虹光犹如实质,毫无阻碍地穿过她的唇、齿、舌、喉……带着阴冷的凉意,在她血rou间穿行,沿着经脉一路向下,直至沉入丹田。

    鱼玄机瞪大眼睛,那颗琉璃天珠悬在半空,放出的虹光宛如一座拱桥,一端连在齐羽仙体内,另一端则流入坛城。

    齐羽仙明眸中流露出凄厉的痛苦,就像身体正在经历一场无形的风暴。她发髻炸开,细密的血管在洁白的肌肤上根根凸起,皮肤上的光泽清晰而又快速地黯淡下去。

    而她对应的蔓荼罗内,那株婆娑宝树正在迅速生长,随着七彩的虹光不断射入,树身由幼苗长成参天大树,紧接着枝上结出一枚婆娑果,果实大如指尖,表皮由青到红,渐渐成熟。

    鱼玄机忽然反应过来,齐羽仙皮肤的光泽每黯淡一分,生命都在流失一分。那颗琉璃天珠正在疯狂地汲取着她的生命力,送入婆娑宝树中,要不了多久,她的生命就会耗尽。

    而自己什么都做不了。

    鱼玄机十余岁时,以投亲的名义来到长安,侍奉伯父左右。她知道,外界对此颇有些不雅的传闻,毕竟伯父身为宦官头目,即使不做什么,也不会有什么好名声。

    但她更知道,伯父确实没有对自己做过什么,比起他那帮臭名昭著的同僚,伯父的笑面虎更像是一种保护色。

    伯父并没有掩饰他原本的身份,甚至黑魔海抛出绣球,请他重返宗门,还特意征求过她的意见。

    当时她年纪尚小,如何回答的也早已忘却,但伯父最后选择用一种闲散的边缘人身份回归宗门,向黑魔海表明了姿态。

    伯父若即若离的态度也影响了鱼玄机,同为黑魔海门下,她对行事诡秘的齐羽仙并没有太多好感,同样也没有什么恶感,彼此只是不大熟悉的同路人而已。

    但刚才若不是她用毒针偷袭,此时被汲取生命的,应该是自己……